阿蘅(115)
她忍着心悸,昂起下巴默默等待着姜和的下一步动作。
姜和静默地注视着她,低低咳嗽了声,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里,他缓缓在浴缸旁蹲下,一条腿跪在瓷砖上,手臂抵着缸沿,靠她近了些。
他仔细瞧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掌轻轻覆住她的脸,空荡的眼底仿佛有一滴温柔滴落,“我妈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娇娇。”
那温柔很快化开了,消失不见。
他又说:“无论我怎么叫她,她都不应我……为什么啊?干脆带着我一起走不好吗?”
他的语气中压抑着一股无可奈何的痛苦,听得许之蘅一阵难受。
她心里的悲哀像浴缸里的水一样开始晃荡,波纹一圈又一圈。
又听见他说:“她不带我走是对的,我不要死在顾念和前面……我要在他身边折磨他,我要看到他死不瞑目那一天。”
姜和的眼神渐渐涣散,恍惚间他又想起十一岁那年——
闭着眼的姜弥烟躺在浴缸里,脸色苍白。
她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愁苦和妒恨,她嘴角含着笑,看起来是那样安宁。
被水稀释成淡红色的血水不断从浴缸边缘溢出来,流到地上,四处乱流。
他跌在冰凉的瓷砖地上,鼻间萦绕的是一种像蛋清又像铁锈的腥气;手脚蹭过的血水,也是那样冰凉。
他第一次觉得世界那样安静,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听得是那样清楚,在他耳朵里形成了压抑的回声,不断来回。
那个画面永远像是刚发生般的鲜活。
忘不掉,就像只有播放键的电影一般,一遍遍地在他脑海里上演。
尤其是每一年的这一天,当他看着墓碑上那张姜弥烟静静微笑的照片时,他的世界便会穿梭时空被骤然拖进那个鲜红蔓延的浴室。
浴缸盛满了血水,而他的心里全是铺天盖地的惊恨。
姜和咬牙,腮帮颤抖,手掌滑到许之蘅的脖颈上滞停着。
慢慢的,他的手开始发抖。
他似哭似笑,声音也在颤:“——娇娇啊。”
许之蘅不动不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对不起……”
姜和气息颤抖,手指每收紧一分,他的痛苦就更往下深去。
他的人生不断因为那一天而重复着往下坠,面目砸得全非,一点一点变成他最恨的那个人的样子。
他的思维和躯体时常像是被分成两半,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举止。
哪怕他知道眼前人是许之蘅,可他掌心里那股温热柔软的触感却像鱼饵般勾住了他。
于是姜和便意识到——
大概变态的基因真的会遗传。
他的身体里终究流淌着跟顾念和一样肮脏的血;他害怕自己最终也会变得跟顾念和一样。
厌憎、愤懑、恐惧交加在一起像一桶剧毒的水银般往他心里浇灌,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姜和好恨,恨顾念和,又恨自己。
一抹压迫的红意从他滚烫的掌间渡上许之蘅的颈,往上攀升着。
“没事的姜……和。”许之蘅涨红的脸上带着难掩的痛苦。
她的声带因为被箍住的原因,发声开始变得困难,听起来又哑又涩,连他的名字她都叫得囫囵。
她有些吃力地抬起湿凉的手,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泪,“没关系的……没事……的。”
不要害怕,没事的。
哪怕再怎么难,最后还是会过去的吧?
姜和别过脸躲了一下,手里力道松了些。
再回过头时,他涣散的眼神聚拢回来,惊而松手。
他定定地看着她,手臂无力垂下,声音低不可闻:“娇娇啊……”
许之蘅重重咳嗽两声,“嗯……我在呢。”
他轻启嘴唇,却没有声音。
“你说什么?”许之蘅看着他。
姜和眼尾猩红有泪,嘴型张合间却依旧是无声的。
可许之蘅却轻而易举地看懂了,她的眼眶顿时一阵烫热。
姜和是在说:我难受。
许之蘅被骤然拖进了回忆的某一时刻。
第一次遇到宋玉琪的那一天——
出租屋里,青子发着飙吼:“做什么好人?你要做什么好人?!”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答着青子:“我难受。”
因为同样痛苦,所以才能理解。
某种程度上,他们太像了。
姜和始终走不出那间血液流淌的寂静浴室,就像她仍旧会不断想起那个深夜里那道噩梦的桥。
命运病态地将他们握在掌心里揉搓取乐。
他们仍有光鲜的人形,里头却已经烂得一片模糊。
许之蘅的心陡然一痛。
“姜和,我其实特别怕盛得满满当当的水。”她轻声说。
“以前我不听话或者惹容国盛生气时,他就会把我的头按在水池里,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开始怕了。”
许之蘅笑了笑,阖上眼缓缓地把自己沉进冰凉的浴缸,直到窒息才从水里钻出来。
睁眼时,几颗水珠从她睫上落下去,滴在脸颊上蜿蜒而下,好像眼泪一样。
“你看,我没事。”她忍着颤捧住他的脸,温柔地注视着他:“所以姜和,你也会没事的。”
她知道姜和有多恨,却不想劝他不要再恨。
有时候,恨也是一种盼头,比任何一种情感都要长久。
等恨到没力气恨,恨到没地方恨,到最后人生只能余下一片虚无。
她不希望姜和同她一样。
“……对不起。”
姜和紧紧地抱住她,像是要把她嵌进血肉里才甘心。
许之蘅被他抱得很痛,可她没有说,只是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