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想欺君(111)
“我是怀着报复之心才去了张家,心中自是生疑,便借机脱身从院墙的狗洞钻了进去。他们关着门,声音有些小,听不真切。我没走,就待在那里守着,想着万一让他听到一些秘密怎么着都成。”
刘元挺身站着,但背还是有些驼,几年的卑躬屈膝叫他再也直不起腰来。
“我一直等啊,终于等到里面传来的动静。他们吃醉了酒,开始说胡话了,我心一横,干脆就将窗纸戳了个眼,亲眼去看。”
“就见张衷栩在骂一个叫孙磊的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孙氏的家主,孙有财的哥哥。他骂完了倒在地上,孙有财却又开始骂起来,疯疯癫癫的。”
“骂孙磊表里不一,骂孙家肮脏龌龊,怎么痛快怎么骂。他眼里流露出的恨意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最后他也撑不住了,本来我就要走了,但是又听见他说他恨啊,恨孙家每一个人,若是可以定会将孙家每个人去下地狱。”
“我丧妻家散,能看得出来,他的恨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是打心眼里恨透了。”
“县令,我今日求见您,不为别的,就是想告知您这件事。”刘元又背过身去,望着那透着光亮的窗。
“县令,我不知道今日告知你的是否有用,但希望您一切安好。”
“梁县令,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
他的声音很弱,但很虔诚。
梁温听出来了。
当时的梁温还不懂得,哀莫大于心死是什么意思,只是出于对生命的重视,不痛不痒的留下一句话。
她让他活下去,为了他的妻子活下去。
但梁温懂得之后就知道,这真的太难了。
活着,比死了难太多太多。
性命买卖
梁温一字一句复述了当日刘元告知的话,孙有财反倒是不慌了,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梁温适时开口问了句:“孙二郎君没什么想说的?”
“梁县令想听我说什么?”孙有财哂笑一声,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儿,“或许说,梁县令想要我说什么?”
梁温今日是做好了要陪他磨的准备了:“嘴长在你身上,话怎么说在你不在我。”
孙有财也在想,这话到底该怎么说。
车内太静了,两人身前的案几上,热茶杳杳飘起白又薄的烟。
“不瞒梁县令,我确实如刘元所说那般,恨透了孙家人。”孙有财此时很是平静,眉目平和,与平时市侩的俗样截然不同。
像是卸掉了表面虚伪阴险的商人伪装,露出内里的干净坦然来。
梁温没急着接话,她在等他的下言。
“孙家人丁兴旺,却也是个腌臜污秽之地。我的生母是父亲的通房,当时主母才过门,对她们通房妾室用尽法子打压,我生母是个有野心的,她自是不愿一辈子这样老死在宅中。”
“于是她绞尽脑汁,想尽法子,终于在主母怀孕时寻到机会,给我父亲下了药,事后父亲震怒,将她打发到庄子上,但没想到一月后庄子来报,我生母有孕了。”
孙有财自嘲地笑了下,眼睛看着手中那杯热茶,想起那个瘦弱的身影。
“但她太天真了,她以为凭借着与父亲几年的情分以及腹中的孩子就能引起父亲的恻隐之心,但她错了,大错特错了。她没等到任何回信,但她丝毫不放弃,一边干着庄子上劳累的粗活,一边抱有幻想,一日又一日。我就在她的期盼中降生了,她又派人去孙府报信,那人却直接被门房轰了出来。”
“她生了许多白发,容貌不在,但她仍抱有幻想,一年又一年。她对我格外好,但却是对待主子的那种好,就好像我是她一辈子的希望,看向我的眼神总是很热切。我四岁那年,那个糊涂却美丽的人再也熬不住了,她不再抱有希望,渐渐病重的下不了榻,最后甚至意识不清,日渐疯癫。”
“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日夜期盼感动了天地,临死前,我父亲登门了。他看我的眼神很冷,我有些怕他,但我的母亲却格外激动,我父亲对着她说要把我接走,回府上去享福。”
“她太高兴了,甚至强撑着身子给我绣了一对海棠锦囊,她很温柔,但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我被父亲带走了,他不允许我探望她,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没的。”
孙有财像是个看客一般,将他的前半生道出。
“她的心是好的,但孙府是个吃人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豺狼虎豹,时时刻刻都想在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主母的嫡子孙磊,他身体不好,不足月便生了,打娘胎里就带病。但没关系,谁让他是孙府的嫡子呢,府上之人无一不精心照料着。”
“后来,我才从主母口中得知,父亲接我回来不过是为他的嫡子寻个玩伴,时刻陪在他身边,不能叫他出一点差池。”
孙有财的话戛然而止,他不说了,但梁温也清楚了。
孙有财的生平她查过,其实完全可以称得上孙家闲来无事养的一条狗,任由那些人消遣摆弄。
她以为,孙有财会和她说他在孙家遭遇的一切。
却没想到,他只是将生母的往事道出,自己在孙家的遭遇一字不提。
孙有财挺直身子,收回放在杯盏上的手,看向梁温,没了之前的防备。
“梁县令,其实在你约我那一刻,我便觉得此行或许会有些不一样,但具体也说不上来。”他稍动了下,浑圆的肚子撑满腰封,形成一圈圆,“知道你说出那句我恨孙家,我确定了,你不是冲我来的,你是冲孙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