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想欺君(66)
苏瞿白看着梁温,在他看来,她这张脸不像梁旭川的妻子,更像父亲。
“我五岁生辰宴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天他格外高兴,和我父亲饮酒饮到深夜。他喝醉了,抱着我说他也要当父亲了。大夫诊出来了,是个女孩儿。”
寒风裹挟着他的话飘向远方,苏瞿白的思绪也随着飘向二十年前。
徐徐的夜风跨过院墙而来,五岁的苏瞿白还没梁旭川腿高。
圆木桌上,他的母亲因身体不好先回房休憩了,剩下他父亲苏柄和梁旭川对月而酌,苏瞿白身上披着披风看着他们。
父亲喜欢和梁叔畅饮,但他酒量不好,常常喝到一半就醉倒了。
这次也一样,手里还端着酒杯,脸已经贴上圆木桌了。
梁旭川笑了两下,脸上满是畅快。
他笑着将酒杯放下,抱过旁边眼睛瞪的滴溜圆的苏瞿白。
他小时候眼睛又圆又大,不过随着年岁渐长,眼睛变得狭长,配上硬朗的眉骨,整个人都透着凌厉。
再不似稚童时懵懂可爱。
苏瞿白被梁旭川抱在腿上,小短腿悬着,时不时踢上垂落的衣摆。
梁旭川身上常年有药草的清香,有点偏苦,但苏瞿白格外喜欢闻。
尤其是被他抱在怀里时,小小的人一窝,跟个雪团子似的。
苏瞿白父亲都不曾这样抱过他,所以梁旭川在他那里总是特殊的。
“白白啊,我告诉你个秘密。”梁旭川的声音总是很温和,眼中含情,看谁都像是带着笑。
苏瞿白却抿紧了嘴:“梁叔,您叫我瞿白,不要叫白白。”
梁旭川好好好的应声,却还是一口一个白白。
幼年的苏瞿白为此苦恼了很久,他觉得这个白白太弱了,一点都不威猛。
但梁旭川喜欢,他就只能受着。
但只有梁旭川能喊,苏柄有时揶揄两句苏瞿白都是要恼的,小小的身子背过去,任谁叫都不回头。
“白白啊,梁叔今天特别高兴。”梁旭川这么说着,就又痴痴笑起来。
苏瞿白看出来了,他小小的身子随着梁旭川在抖。
圆月挂在天上,零散的星星缀着。
梁旭川身上有些酒气,混着药香,又是一种特别的气味儿。
“梁叔我要当父亲了。”梁旭川嘴角都下不去。
“我要有弟弟了吗?”苏瞿白看着他,圆圆的眼也透着欢喜。
“你喜欢弟弟吗?”梁旭川温声问着。
苏瞿白点点头,满是认真:“我可以教他识字,他也可以陪我练武。”
“那……不是弟弟怎么办?”梁旭川逗他。
苏瞿白也没犹豫:“妹妹也好,以后我保护她。谁都不能欺了她去,若是有,我便打回去。”
梁旭川笑得面色潮红:“大夫看过了,是个妹妹。”
“我梁旭川也要做父亲了,我梁旭川也要有个女儿了。”
苏瞿白觉得那应该是梁旭川笑得最高兴的一次,笑着笑着眼角还有泪留下来。
梁旭川平时虽然也总是挂着笑,但不是这种发自内心的,而是习惯性的笑着。
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女儿。
不,他是爱。
他醉了,嘴里不停念叨着,苏瞿白听得清清楚楚,他念的是:“我有女儿了……”
那天以后,苏瞿白便再也没见过梁旭川了。
他被暗中派出去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苏柄都不知道。
再后来,传来的就是他身亡的噩耗。
那个有温度,会抱着他轻声哄的梁叔,成了棺材里不会说话只会闭着眼的尸体。
他茫然。
灵堂上满是悲泣,他见到了梁叔的妻子徐氏。
圆滚滚的肚子挺着,跪在地上抱着棺椁的一角哭的死去活来的,肚子也随着抽搐,让人看着就觉得害怕。
梁老夫人被人搀扶着,眼角落泪就擦去,再落泪再擦去。
苏瞿白穿着素衣走到徐氏身旁,蹲下身来,指尖停在她肚子上。
只隐约触到一瞬便拿开了。
那一刻,泄洪般的悲伤涌上心头。
眼睛睁的圆圆的,泪却珠串般落下来,砸在地上。
那天,是他的父亲在他记事来第一次抱他。
和梁旭川的怀抱不一样,这个胸膛更硬一些。
说的话也不温和,冷硬的让苏瞿白一下就分辨出了他们的不同。
他抱住父亲的脖颈,将头藏在肩头,不让人看出他的悲来。
但苏柄肩头上的衣袍却湿了一大片。
苏柄也沉默着,后来苏瞿白再也没见过他喝酒。
在他们心里,梁旭川是特殊的。
是一个人多年的挚友。
是一个人亲如生父的叔叔。
是一个人亲手栽培长大的儿子。
是一个人全心全意依靠的丈夫。
更是一个人未曾见面的父亲。
还是一百多口人的主君。
这样特殊的一个人,此刻倒下了。
苏瞿白是力竭哭晕的,后来生了场大病,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
再后来,梁家主母徐氏身亡,诞下遗腹子。
梁老夫人拒绝见客,宣称梁家获麟儿。
不是喜获麟儿,没有喜。
再后来,梁老夫人带着梁温离开了那座府邸。
那座府邸只剩下些扫洒的奴仆。
二十年后,苏瞿白成了盛京世家口中的心狠手辣的怪人。
受圣上器重,暗中追查军饷被盗案。
来到丰泽县,遇到梁温。
他当时只觉得这个名耳熟,没想起来。
后来想起来了,但有点晚了。
他失言了。
他说的,要保护好她,谁都不能欺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