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下野犬的船后(26)
——原先流畅的线条被他那晚用橡皮反复擦完又描摹,弄上了不少印子。
尤其是笔尖断掉的地方,至今都还有一个丑陋的黑点。
莫池将头埋进掌心,枯坐了会儿。
接着将宣传页放进抽屉锁好,又新拆了包烟,拿着钥匙出了房间。
今晚不睡了,再用橡皮好好擦几遍。
……
第14章 江魂
当初澜站在岸边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朔松江上散布着斑斑渔火,头顶是浩瀚星河。
江心传来婉转的渔家小调,伴着悠悠竹笛声——
“和风绵绵 朔松江畔
今月不满 故人不还
故人不还 佳期过半
只饮浊酒 寄吾忧思
……”
莫池划来一只竹筏,冲初澜伸出手。
初澜被他带到筏上,莫池将桨一摇,筏子便轻飘飘离开岸边,朝着那些光点漂去。
风持续输送着潮湿的花香,莫池在竹筏最前端点燃一只煤油灯,等靠近其他船后便停止摇桨,任竹筏随波荡漾。
初澜朝岸边看去,发现他们划到了岔口桔子林的那片水域。
林间跳动着荧荧光点,有飞舞着的萤火,有茔冢上的磷火。
人们用石子在滩涂围成圈,焚烧黄纸。
纸灰与火星袅袅纠缠,又在半空化为灰烬。
咔哒。
莫池擦亮打火机,点燃根烟。
从旁侧划来的船只上传来个浑厚的声音。
“后生,也给我来一支!”
是村上一位长辈。
莫池将烟盒抛过去,那人稳稳接住,点燃后舒坦地叹了口气,视线在莫池和初澜的竹筏上巡了一遍。
“欸”了声:“你船上怎么没插灵幡?”
随着他这句话,初澜才发现其他的船头都插着一支用鸟羽扎成的幡,上面画着龙腾纹。
“不用。”莫池云淡风轻说,“年轻。”
长辈严肃起来:“这怎么行?夜里江上阴气多重。”
他说着又从自己船上的木箱里取出一枚幡,“快插上,别以为小伙子火力旺就没事!”
莫池不再推辞,从长辈手上接过“羽幡”后道了声谢,待对方的竹筏飘远后,随手将其扔在一旁。
初澜看了看那支幡,又看看莫池:“不然还是插上吧。”
莫池淡淡瞥初澜:“怕了?”
“不是。”初澜说,“我看大家都插了,被发现还得说你。”
莫池不语,又默默抽了会儿烟后才重新拿过羽幡胡乱插在船头。
插得歪歪扭扭。
“这是用来辟邪的?”初澜问。
莫池“嗯”了声:“他们怕招惹上东西,会翻船,插了幡龙王就能保护你。”
“但你不信龙王。”
“嗯。”
莫池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抓出一把香草灰,撒进江中。
又沉默了会儿。
“我爸是船老大,以前最信这些,船上挂满从龙王庙求的护身符。”他平静注视着江面,“每次开工前,他都会专门开船围着龙王庙转一圈,结果还是死在这条江上了。”
莫池偏头看初澜,黑漆漆的眸底毫无波澜,唇边却扯出一抹凉笑。
“龙王没有庇佑他。”
四下陷入无声。
期期艾艾的小调又重新变得清晰——
“渔火珊珊 朔松江畔
轻舟不返 故人不还
故人不还 花时将晚
只饮浊酒 寄吾忧思
……”
莫池将最后一点香灰直接抖入江水,把布袋收起。
陆续开始有竹筏调头返程,影影绰绰的浮光不断在两人间穿行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初澜轻声开口:“人都是会死的。”
他顿了下,“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不存在了,只是换一种方式,活在记挂他的人心里。”
莫池立在竹筏前,沉默地听着,神情一时看不出情绪。
片刻后,他转身拾起船桨,撑在水面向后一推。
竹筏转了方向。
“初老师看得开。”
再开口时,语气同样不着情绪,只是这句“初老师”悄然拉开了他和初澜间的距离。
初澜知道对方大概不太想再跟自己继续这个话题,很识趣地闭了嘴。
竹筏又往回划了一段。
“所以你自杀的时候,也这么想的?”
莫池背对初澜,淡漠地问,“换一种方式,折磨记挂你的人。”
初澜先是愣了愣,接着轻轻说了句“不是”。
——站在江边时,还有拿美工刀划手腕时,他的大脑只有一片空白。
再者便是忽然浮现出的,那幅描绘朔松江的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莫池撑着船,平淡道,“你想劝我进那片桔林。”
“你觉得我既然都能来祭江了,为什么不能到我爸坟前看看他。”
“你发现我其实释然不了。”
莫池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但不可否认,他确实句句说中了初澜所想。
良久后,初澜低声说:“抱歉,我多管闲事了。”
莫池没接话,兀自一下下撑着竹筏。
“其实不是不想,是没脸。”
他沉沉的话语夹杂在循环往复的摇桨声里。
“我答应他再回来时一定带录取通知书给他,后来食言了。”
“考试失利了么。”
撑船的动作微微停了下,沙哑的嗓音带着丝戏谑。
“进去了。”
初澜眸子颤颤,望着莫池的背影。
“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捎回来的不是通知书,是我进去的消息。他在十分钟以后咽的气,被我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