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一道人影顺着阶梯缓步而上，飞涧玉练与葱翠绿树被遗留身后。那人如一只野鹤穿云而过，太微宗稀松平常的白色道袍, 被他穿出玉质仙姿的气韵来。

众人趴着台边的石栏争先恐后朝下张望。

“真的是参阳仙君！”

“百闻不如一见，这李无疏果真生得毓秀不凡。”

“登阶的是李无疏, 那上边这个怎么说？莫非真是妖物？”

……

听栏边的人议论不止，各宗派要人却碍于身份不好挤过去看，只能端着架子站在原地。

原本大家笃定眼前的少年就是李无疏, 却不防国师来这么一出, 当真让李无疏亲登阶而来, 一举推翻众人心中的猜测。

此时此刻, 就连李刻霜和净缘心中都产生了些许动摇，不停将视线投向场上的李半初。

无论如何，李半初都不算骗过他们, 他自始至终没有承认过自己是李无疏, 一切都只是他们的猜测而已。

然而一道道窥探的视线中心，李半初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他不惧天心宗的酷寒与凶兽，也不惧深入钦天监重重艰险, 更不惧刀剑相决战无止境, 但他竟应对不来此局。

司徒衍如此设局，杀人诛心。

诛的却不是他李无疏的心，而是阮柒。

一张张布满怀疑的面孔后方，司徒衍轻摇羽扇, 神色从容回望着他, 上半张脸隐在晦暗当中。

他藏头盖脸, 不露真容，出手却俱是阳谋, 让人能够识破而无从破解。

九仪宗不愧为大梁的鹰犬，上官枢立刻把握住风向，朝李半初怒斥道：“竟敢化作李无疏的模样蛊惑步虚判官，你是个什么精怪？！”

——你是个什么精怪？

阮柒也曾如此问过，只是他当时语调温柔，纯是问他来历，毫无上官枢那高高在上的鄙夷。

精怪鬼魅难道低贱？身为人又哪处高贵？

随着上官枢大声质问出声，人们纷纷开始对李半初出言声讨。

司徒衍站在人群之后，幽幽地道：“我听说颍川百草生写过一篇话本。”

众人听他忽然开口，说的话是风马牛不相及，纷纷摸不着头脑，静候下文。

他又继续道：“这书说的是这参阳仙君死后，步虚判官偶遇一名少年，与他死去的道侣相貌一样，他便收为弟子。两人朝夕相处，渐生情愫……”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哈哈，这后面的内容就不便赘述。稀奇的是，这颍川百草生几个月前，遇上一串离奇之事——他笔下子虚乌有的事情竟一一应验，当真发生在现世。甚么山鬼狐妖，凭空出现。他还上无相宫请人帮忙驱邪呢！诸位可问询净缘禅师，可有此事？”

“……”净缘哑然无法应对。

上官枢诧然道：“国师的意思，莫非……”

司徒衍摆扇道：“不过是不知从哪听来的怪谈，不必当真。”

众人俱都明白过来。

“那个李半初是书里的精怪！”

“原来如此！当真与书中所写一致！”

“想不到步虚判官当真是朝三暮四之徒。参阳仙君可还没死呢！”

“阮仙师真是糊涂！”

“此等妖孽，怎能留他！”

……

高风亮节无人传颂，悖德逆伦有人兴讨。

自李半初和阮柒上山后，司徒衍说话不多，寥寥几句，都在最关键的节点推波助澜，影响全场风向，令他师徒二人一步步成为众矢之的。

莫璇玑道：“阮道长，我劝你别与那妖物站得太近，免得又遭他魅惑。”

“这是我亲传弟子，还请诸位口下留德。”阮柒的语气似是忍到了极致。

“果然是中毒不浅！”莫璇玑看向李半初，“江宗主这样的男子瞧不出来，可别想瞒过女人的眼睛。李半初，你可敢对李无疏、对你脚下的太微宗发誓，你与你师尊清清白白，没有半点纠缠不清？”

李半初竟一时语塞。

他并不是没有过……

过去看得见摸不着，阮柒的痛苦他能够感知却无能为力。但重获人身，成为阮柒的弟子之后，他以为自己会知足，却是高估了自己。

他心中有情，有欲望，有怜惜，有眷恋，咫尺天涯的距离让他的思念与日俱增，他无法对阮柒的哀痛坐视不理。

是他有非分之想，是他逾矩。

见他一直不答，上官枢冷笑了一声：“好哇！国师果然是明察秋毫。”他朝随行弟子一摆手，“将那妖物拿下，不论死活！”

“住手！”

李刻霜原本还在发愣，此时回过神来立刻冲出拦着那群九仪宗弟子，然而其他各宗派弟子也都涌上过去，将李半初和阮柒团团围住。

现场只太微宗、剑宗与无相宫的人原地不动，双方立场分明。

李半初一把提起覆水剑，与众人对峙。方才见识过这少年的精绝剑技，没人敢率先上前。

“半初。”

阮柒将右手伸向李半初，与以往一样，总是摸不准方向。

李半初想也不想就握住他摸偏的指尖，将他拉到自己这边：“师尊，我在这里。你不要妄动灵力，不要说话。”

阮柒伤势未愈，身上冰魄莲药性又与太微宗地气相克，能强撑到现在已属不易。

他撩开李半初那半截帷帽，轻声道：“一会儿我若无法护住你，你想办法自行逃走。”

“我们一起走。我现在就带你走！”

“你听我说，”阮柒缓缓道，“这十年，是我一生最平静安宁的时光……咳！”

他说着，忽然咳出一大口血来。

“师尊！”李半初这才恍然察觉，他的手骤冷骤热，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灵气相冲的折磨，“你把灵气渡给我，我替你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