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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语(13)

作者:宁玹 阅读记录

噢,还是有一点相同之处的:我们有同一个爸爸,同一个妈妈。他长得像妈妈,我长得像爸爸。

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我们的爸爸不是人。来自于我们的妈妈的原话。

于是我将那个男人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然后认认真真地告诉贺星,爸爸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只耳朵一张嘴,两只胳膊两条腿,会说话,会大笑,他明明是人。

贺星将我放在腿上,问我,“你记不记得每次妈妈哭的时候?”

我不是很想回答。我最讨厌的,就是那样子的妈妈。可我还是回答他,“嗯”。

“她为什么哭?”,他又问我。

我努力捺下满腔的不情不愿,“因为爸爸”。

“因为爸爸打她”,贺星一个字一个字地重读,“所以,爸爸不是人”。

“爸爸是人”,莫名其妙,他是怎么跳过过程直接推断出结论的,爸爸明明长着人的模样。一模一样。

“贺休”,每当贺星叫我的名字,总是神情吓人的很,“人的定义,是很复杂的”。

“好吧”,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总是对的。

我只知道,妈妈哭的时候,他总是扳着我的脸,掩了我的耳朵让我瞧着他。目光上移,我看见爸爸的脚落下来,落在他的肩胛骨,我被他死死地抱在怀里,喘不上气。

“兔崽子!”,那一刻,爸爸凶神恶煞的脸,确实令我对自己的结论产生了怀疑。

贺星是人,妈妈是人,可是他们长得不是爸爸那个样子。

反正,这个家就是这么个样子。一年又一年,哭的人继续哭,笑的人接着笑,恨的人依旧恨。

我呢,我无所谓。随便你们怎样。

七岁了。妈妈问我想不想出去玩,为我庆祝生日。

“嗯”,我回答她。又在心里回答了她第二句,随便你们。

落城是个很没有意思的城市,繁华无聊,空虚匆忙。

爸爸开着车,穿过伪饰与疲惫,踩下浮光与尘灰,一直开到了霖溪。

沧山。高耸入云,海拔近两千五百米。车开到半山腰,剩下的路便需要步行了。爸爸背着包,妈妈提着两个袋子,我气喘吁吁地跟在抱着生日蛋糕的贺星后面。

“要不要休息?”,贺星问我。

爸爸回过头来,不满渗在日光里,晃着眼睛。

“不要”,我抬起手,遮出一片阴云。

三个小时后,我们终于上了山顶。妈妈的一张脸血色全无,坐在那里喘了好一阵子。

背风的树下,贺星帮着铺开野餐布,一盒一盒地将食物摆出来。

爸爸站在崖边,仰头做着深呼吸。退伍前,他好像是一个挺厉害的角色,但是我已经忘记了,也不是很有兴趣。妈妈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有种我看不明白的东西。

他们是怎么相遇的?我也忘记了。我的记性一向不怎么好。

“贺休”,贺星在叫我了。

我跑过去,在他身边乖乖坐下。

“许个愿吧”,他捧起插了蜡烛的生日蛋糕,顶端的阿拉伯数字七焰火一般。

我望着他们三人。他们都在笑。

有时候,我会见到这种诡异的时刻。

温和的,融洽的,祥云笼罩。

像是子弹出膛前深深吸进去的那一口气。

许愿?愿望,便是那一口气。

可贺星要我许,那我只好仔细地想一想。

爸爸的脸又皱了起来,我看见贺星不安的目光。

于是我吹灭了蜡烛,“许好了”。

“许了什么愿?”,爸爸笑着问。

原来怒与笑,是不必有什么过渡阶段的。

他没有打算听我的回答,我也没有打算要回答他,我听见他在问妈妈,“你怎么了?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妈妈也笑了,笑得比楼下院子里的那只貍花猫还别扭,她切了一大块蛋糕给我,“小休,七岁生日快乐”。

我没有接,我盯着她的手,无名指根部细细一圈,皮肤更白。她将一直戴着的戒指摘掉了。长袖没能遮去她手腕上的大片青紫。

贺星接过蛋糕,放在我面前。

吃饭不许说话,是爸爸的规矩。可若是他问话,我们必须要回答,也是他的规矩。

打破了规矩,便要接受惩罚。

我讨厌规矩。于是我总是要接受惩罚。

可拳脚落下来时,总是落在贺星身上。这只会令爸爸更为愤怒,到头来,每个人都要接受惩罚。

我并不责怪贺星的多管闲事。我想得很清楚,是我自己惹的事,却是他替我挨拳脚。

是我错,可贺星没有错。

贺星在吃蛋糕,他似乎很爱吃甜的食物。无论是水果,还是牛奶。

我对甜食无感,或说是,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味。食物便是食物,果腹,吃饱了,能活着就行。

他吃得很快,放下空盘子,妈妈又给他切了第二块。

稀奇。妈妈怕他牙疼,从不许他多吃的。贺星显然也觉得意外,他先是瞧了眼在一旁看风景的爸爸,又瞧瞧妈妈。

“吃吧,多吃点”,妈妈笑。

贺星并没有露出很开心的表情,他放下叉子,“不吃了,吃多了会牙疼”。

“好”,妈妈摸了摸他的头发,“好孩子”。

贺星瞧着她。心里面登登地打鼓,却又不知缘何而起。

“贺星,照顾好弟弟”,妈妈垂下眼。

贺星的嘴唇有些发白,“妈妈,你要去哪里?”

妈妈的手缩了回去,笑了笑,又是那别扭的笑,“妈妈不去哪里”。

贺星将信将疑地将她又瞧了半晌,道,“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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