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戏(115)
郭秃班的戏棚子前画着的白框里,站着看戏的人也渐渐多起来,都鼓掌加好。
小叔叔觉得有趣了。他现在看出来了,这些来看戏的全都不是人,当中还混着几只黄皮子,有一个样子像是马虎(大概是指山猫)变的,耳朵尖上有两根翎毛,还有一些小叔叔都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
原来鸾祖宫的庙会,唱戏的是人,看戏的却不是人,这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作弊收买操控观众。人可以用钱收买,这些不是人的东西都已经修炼得快成仙了,自持身份,只管听戏,是绝不会被收买的。
小叔叔站在郭秃班的戏棚子前看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的戏棚子。
他的戏棚子前的白框里还一个人都没有,戏棚子里也空荡荡的,不要说文武场面了,连个开场锣鼓都没有。
小叔叔也不急。他反正是要唱对台戏的。对台戏要对起来,就是两个台要唱一模一样的戏,这样才能一决高下。马锣铮子胡弦板儿,这不前头戏棚子里都有吗?
只是这出《范城关》,却恰好是小叔叔从来没唱过的戏。
郭秃班的线戏是线腔,是个很冷僻的唱腔,小叔叔过去也没怎么接触过。
小叔叔心里也清楚,张天一表面上对他很是看重,但他让黄五娘来请自己唱戏,只请了小叔叔一个人,故意不请演出队的人一起来,也不给他安排伴奏的乐师,就是要考他的本事。这说明其实张天一的心里,未必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认定了小叔叔就是勾云吕的人选。
把小叔叔安排在这么个偏僻的戏棚子里,虽然不是张天一的本意,但他身为主事的,真的要做调整,别人也拦不住。张天一没有动作,就是想借此机会看清楚,这个没有巫统的杀兔仙究竟有多少真本事,是不是真的跟传说中的一样,能无师自通,天下所有的戏都只听一遍就会唱。
小叔叔先前去郭秃班的戏棚子,并不是单纯是去打探敌情的,他是去偷师的。
小叔叔在郭秃班的戏棚前站了小半个时辰,已经知道了线腔的《范城关》是怎么个唱法。
小叔叔回到他自己空荡荡的戏棚里,先是闭目养神,耳朵捕捉着郭秃班的动静,突然双眼一睁,开始唱:
“一块青石空中悬,
三皇治世他为天,
痴聋咽哑偏富贵,
精细伶俐攒空拳,
世间多少不平事,
不会为天强为天了——”
小叔叔唱完正生唱正旦,唱完正旦唱花旦,唱完花旦唱净旦,唱完净旦唱老生……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衬衫,一条蓝布裤,脸上也没化妆,但别人看他摆须长叹嗟,就看到了满腹愤懑的伍子胥,看他扶头频摇首,就看到了满头珠翠的千岁娘娘,看他斗眼纵眉子,就看到了满腹坏水的费无忌……戏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身后就是范城关,身前就是千军万马,到处都是旗帜飘扬,杀声震天,云起雪飞,满地苍茫。
小叔叔的戏棚子前渐渐站住了人,站在郭秃班戏棚前白框里看戏的人,开始往小叔叔的戏棚子那边走。
郭秃班在帏帐后头操纵线猴儿唱戏的是当家郭老四。郭老四要顾着线猴儿,看不了戏棚外的情景,心里还不算太着急,戏台上的伴奏乐师开始急了。小叔叔的嗓子亮,他跟郭老四唱一模一样的唱段,要压过郭老四,起嗓就故意高了半个音,再加上小叔叔不知道后面的唱词,是要郭老四先开口他再唱,就比郭老四要慢半拍。他的声音盖在郭老四的声音上头,郭老四还能勉强稳得住,底下托腔保调的两把板胡稳不住了,不知不觉跟着小叔叔走了,调子越来越高,唱得郭老四满头大汗,只恨自己在帏帐后头,连个眼神也没法给。
板胡跟小叔叔走了,打砧子(一种小锣)的也稳不住了,也开始跟着小叔叔走。
这回郭老四是真的急了,他操线猴儿的动作是跟着砧子走的,他要控住那么多只线猴儿,加在一起好几百条线,不是在手上,而是在身上,是靠全身的气劲在动。他全身的气劲怎么动,就看砧子怎么打,砧子一乱,郭老四的气也乱了,台上的线猴儿全都开始发抖。
郭老四也稳不住了。
只听小叔叔唱到“范城关下枉死鬼,不会为人强为人”的“人”字,郭老四的三个线猴儿撞在一块儿,身上的线全都缠在一起,瘫倒在台上,不会动了。
帏帐掉了下来,郭老四光着身子站在戏台上,浑身上下冷汗涔涔。
其实这个时候小叔叔已经赢了。他戏棚前白框里的人已经超过了郭秃班戏棚前的人,外加上郭老四三个主要的线猴儿线缠在了一块儿,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出来,郭老四也不可能再唱下去了。这时小叔叔要是停下来不唱了,给郭老四一个面子,郭老四一定对他心悦诚服,小叔叔再说几句谦虚的话,两人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可我小叔叔偏偏不是这样的人,他一旦唱得兴起了,根本不会去管别人的想法。更何况这是小叔叔在鸾祖宫庙会上唱的头场戏,是他的亮相戏,他一方面是想着要把自己的真本事给亮出来,镇一镇场子,不要让那些巫统戏班小看了他;另一方面就是他从昨晚上到现在憋了一肚子的气,他不找个机会发泄出来,那就有鬼了。
于是郭老四就倒了霉。只见小叔叔继续唱下去,非但郭秃班戏棚前的人一个个都跑到了小叔叔的戏棚前,就连他台上的线猴儿也一个个都挣脱了线,跳下戏台,跑到了小叔叔的台上去了,小叔叔嘴里怎么唱,它们就在台上怎么演,演出来的花样比在郭老四手里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