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仁(59)CP
孟微之没有回应,抬手落在江南树肩头。
“我们走吧。”
凡人有“移情”之说,讲的是睹新人念故人,将无奈亏欠等诸多情愫稍加移放,只凭心念一动时辨出的三分肖像。
一分白衣,一分执拗,一分年少。
足以使孟微之在漫长无目的生命中空出一弹指的时间,用来到达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做一件成人之美的事。
“传言二三,我只当未曾听到。”他道,“已有定论之事,不必再提了。”
成禄方要说话,风声微动,耳边身侧气息倏然消失。
偌大金潭侧,只余他一身。
*
“你究竟在避什么?”
“我不曾避。”孟微之道。
眼前是无尽的覆雪荒原。与天极不同,此地一马平川、并无雪山深谷,且阴风怒号、日月不显,尽为寒冬景象。
他又化回少年相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苍梧雪原。
“也是,你点化千百神明,哪有功夫管这样的小事。”江南树走在他身后,低下头笑了笑,“枉死也好,‘他们’也好,千年一过斯人已逝,与其再搅动风云,不若此时天地安稳……”
“江南树。”
孟微之转过身,打断了他。
“诸事安稳,合乎天道。”他道,“但我也可以不在乎。”
江南树一怔。
随即,他听孟微之低声说:“可你说的对。”
斯人已逝。
众神争为天地共主,而他垂手将这极天之力随意赋给一段桐木,要这天地中至微小的尘埃成为能创世灭世的神,以此来证自己可从心所欲、无所不能。如此,诸神怒,怨恨起,不敢向初元天尊,便将矛头指向江桐。
在和浦,浮舟所言不假。
“况且,是我害死了他。”
三千年一过,先前的天地共主早已自知不过众生中的一个,无法改变因果,更无法做到真正的从心所欲。且不说天地不仁,他如今神魂破碎,早已不能挥手化神,而之所以失散如此多的神魂,最大的缘由,就是为江桐。
失散那么多都没保全。
那大抵是因为,此神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孟微之心中沉重,回首却看不分明过往。成禄高估他了,他向来“不在乎”,便也难以做到全知全能。
封锁,截杀。南海。
与先前鬼哭滩上焉阙所言合于一契。
当年天裂之事……
思绪戛然而止,他抬眼见周遭是几乎一人高的灌木,一经踏足,整个人便没入其中。
簌簌的霜雪自枝叶间抖落,融在他鬓边。
似乎是长风一过,他倏然抬眸,只见身侧草木间霜雪被催开,绛赤明黄的繁花朵朵挂满枝头。天色青灰,雪原万里,他身在这千万年的隆冬之中,回身却见这方寸之地缀满了春色。
越过繁盛的花木,孟微之看到了江南树。
那种惊异,太短暂,却又如平静浩瀚的海面上滚过一声响雷,贯过他四肢百骸。而那个人只是笑着,好像志得意满,对他大声道:
“好不好看?”
江南树似乎总是能如此,让他吃惊。
一场业火后的骤雨与逢春枯木,海上的星河夜悬与初元殿中悬滞的玉兰花都掠过眼前,密密匝匝地合入他无数个千年间的裂隙。空茫许久的眼前忽而有了图景,中有一人,言笑无羁,如此望过来——望向他。
孟微之定了定,抬手抚向一簇花。
指尖触击花叶的刹那,寒风冲荡,身侧生满野花的原野顿时又复为荒原。
“苍梧寒彻,该是如此。”与天地齐寿的神明淡然道,“莫要逆自然之法行事了。”
他拨开枯草,走入其中。
“啊......”江南树跟了过来,在他身后不满地哼了两声,“真扫兴,变些花出来有什么不好?这地方太荒凉了......”
“江南树。”
“......嗯?”
“我很喜欢。”孟微之望着他,认真道,“只是如此逆节律行事,多少会得到些果报。”
“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拒之。”江南树笑道,“果报如何,得你一句喜欢,便足够了!”
“你似乎很好奇那位江桐神君。”
孟微之偏过脸,继续向前走着。
“那我便同你说说,他是如何被‘逆天而行’四字戕害致死的。”
眼前草芒飞扬,烈风卷地。厚重云层之后的日光一闪,摇落到枯黑残败的林木之上。
虫岭之战后,四处野火尚未熄灭。从万仞台望下去,点点赤红仍滚烫地缀在林表与山原。江桐站在台上,一身白衣被长风滚过,眼底映着宛若炼狱的苍茫虫岭,转而又带着万分错愕望向台上未散尽的雾气。
“初元,这太矛盾了。”他按向眉间,灵台传讯,“你有创世之力,就算随心所欲也无人能阻拦,却还要我顺应天道、平稳诸相!任意杀此二神,本就会致使虫岭无主......”
“此地交给你,你便是虫岭主神。”初元在千尺瀑下站定,抬手点向额头,“杀二神,战事了,平稳诸相乃是天地共主之职,你要学着做好。”
“我绝不。”江桐平静地道,“初元,你点化了我,而我来到这世上就是要告诉你,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会顺遂你意的。”
初元默然垂眼,只听他说:“我不要做什么天地共主,我要做便做江桐。”
这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话。
初元那时想,干脆放手任他做罢。于是他抽身于虫岭之事,遥遥居于大罗天,垂眼坐观此间黎民纷争、人皇暴虐。他本以为江桐至多庇佑于小民,却未曾料到江桐居然引天火杀人皇,托梦于十二贤者,共持虫岭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