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11)
真冷啊……
苏杭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像流浪汉一样,看上去丝毫不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
或许有路过的家长会牵着小孩的手,路过苏杭时小声嘀咕几句,“你不好好学,将来就是这样。”
吞咽着空气,不知道为什么,苏杭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他的父亲,苏满,现在犹如活死人般躺在医院里,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骨架,那叫,瘦脱了相。
苏杭上午去送汤时,呕吐物满了一盆。以前一吃饭就马上吐出来,这一个月秦小琴只敢炖汤给他喝,但现在,打营养针也会吐。
苏满的头发因为化疗全掉光了,皮包骨头,又因为长期卧床,手脚浮肿,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腐朽的气息。
直到苏杭把保温杯放在床头柜子上,苏满才缓缓睁开眼睛,牙齿也没几颗,嘴里喃喃道,“是苏杭啊,好痛,好痛……”
这一刻,苏杭对父亲充满了怜悯,将死之人硬被所谓的科技拦住归于尘土的脚步,徒增无限痛苦。
刚确诊时,苏父还是一副乐观向上的样子,会和苏杭形容医院里那些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做完化疗后鬼哭狼嚎的样子。
但这个天生的乐观主义的男人最终也逃不过化疗的折磨。
一开始秦小琴还会哄骗说是输液,次数多了就不管用。
一次化疗后秦小琴在打扫卫生,一时没注意到,苏父便一直用头撞墙,一边流泪说受不了。
苏杭想到医院里的植物人,没有尊严地被困在方寸之间,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掌控,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都无法醒来,直到脑萎缩。
住院费,医药费,医保能报销多少,这些在苏家人头顶上织成一张精密的大网,控制着他们的衣食住行。苏杭又想到逢年过节时亲戚为难的表情,推脱的借口,怜悯中夹杂着鄙视的话语,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算了算时间,秦小琴该回来了,他把整包烟和打火机丢进垃圾桶,转身往家里走。
打开门,家中灯火依旧,却无人声,头顶的吊灯散发出丝丝寒气,光线打到墙上形成一片阴影,如同只在黑夜里现身的魑魅魍魉。
苏杭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一本本辅导书重新塞进书包的血盆大口中。
当墙上的时针指向数字十二时,秦小琴还没有回来。
苏杭看着手中的数学题,一阵烦躁。
每当秦小琴打破以往的习惯后,苏杭总会想到深夜驰骋的跑车,路边没盖紧的井盖,巷口不怀好意的歹徒……
失去
在这个夜晚,苏杭失去了所有。
*
就在苏杭胡思乱想之际,门锁“咔哒”一声,秦小琴回来了。
苏杭正准备走出去道一句关心,没想到秦小琴先过来找他,用轻淡的声音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
“苏杭,你爸没了。”
苏杭从来不知道,短短六个字,带来的威力能有这么大。
*
人们总喜欢将生死有命挂在嘴边,但当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时,却永远无法轻易说出这句话。
死亡是什么?
作家说,“死亡是唯一一座永远亮着的灯塔……一切都会逝去,只有死神永生。”
哲学家说,“死亡从来不是在时间线上未来的某一个具体事件,而是早已发生。”
生物学家说,“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反射消失,分别代表着脑死亡,临床死亡,生物学的死亡。”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
苏杭对于死亡的浅薄了解仅限于书本上冰冷的文字介绍与电视里铺满鲜花的葬礼。
十八岁以来,第一次直面的死亡,来自他的父亲,苏杭手足无措。
苏杭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加觉得,死亡是一件如此平常,轻易发生的事情。
早上还一起聊过天的人,在深夜变成了一具尸体,就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
再也没有人会在苏杭放学后点燃烟,吞吐一口,然后边咳嗽边笑着看着他说,“小杭,今天你妈又做了红烧狮子头。”
*
一个人失去血肉至亲后该是什么心情呢?愤怒,无能,还是痛苦任由泪流满面?
苏杭不知道,他只感到深深的迷茫。
我能做什么呢?
我该做什么呢?
从来没有过人能教苏杭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些什么。
苏杭仿佛置身于一片混沌海之中,放眼望去,四处茫茫,无路可寻。
他累了,对于生活,只有无力。
*
好像遗漏了什么,苏杭像是突然被人打醒似的,目光下意识追寻着秦小琴。
就连苏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受到重大打击时,潜意识里第一反应永是秦小琴。
或许我该安慰她,或是,她安慰我不要悲伤?苏杭静静地看着秦小琴在收拾苏满的日用品,不,现在应该叫做遗物。
秦小琴一下子收拾摆在桌子上但不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一下子又把家里仅存的现金拿出来数了再数,远不如表现出来那样冷静,但秦小琴也没有哭。
苏杭此刻的思维十分混乱,像一尾被海浪拍击到浅滩中的鱼,找不到归海的路,而他唯一的精神寄托,秦小琴,此刻根本无暇顾及他。
成年人永远不可能如孩童一般天真,死亡不仅仅是对于故者的告别,往往需要考虑诸多因素。
遗物中哪些要留着,哪些下葬时顺带烧掉,白喜事该怎么办,需要多少桌酒席宴请哪些亲戚朋友,这些都需要仔细思考。
秦小琴从嫁给苏满的那一刻,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家里好好过一辈子,感情至上,她决定在这些必要花销中再多浪费一笔钱,购置个上等骨灰盒,再请道士来看风水,选个位置好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