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23)
那孩子年纪尚小,倒已知礼,当即有模有样朝青罗一拜,“谢谢哥哥。”
青罗笑着走回谢治尘身边,所过之处,皆是灯花火树,人语唧唧。
深巷中隐约传出木鱼铃杵、僧人诵念之声,大约是附近佛寺在放焰口,做法事,陆续有些敬香祈福的信众走出巷口。
谢治尘安静地伴在身侧,忽地止步,望向青罗身后。
青罗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见两队黑甲羽林卫披甲执锐,脚步踏踏,迎面而来。
今夜两市人口稠密,朝廷大约抽调了羽林卫,加强防卫吧。
她没大在意,谢治尘却疾步朝她行来,牵了她的手便走。
青罗随他紧走几步,便听身后掀翻了油锅似的,哭闹喊叫起来。
青罗回头,顷刻间,街面已然一片狼藉,羽林卫抽刀砍翻香案,躯赶僧侣,先前分撒果子的沙弥俯身去捡滚落的铜钵,竟被一刀毙命。
啼哭的孩童回避不及,为那回势的刀刃砍中脖颈,连声惨叫也未发出,登时倒地不动。
青罗浑身僵硬,便似被夺走了呼吸,拼命喘息,却吸不进一口气。
那孩子片刻前还向她行礼道谢。
谢治尘将她收拢在怀中,抬起一只手,捂住她双眼,“公主,没事了。”
青罗浑身颤栗,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
羽林卫冲入巷弄,押出一众僧人,未入鞘的刀刃沾满热血。
她眼前的景象模糊浑浊起来,灯火依旧,却映着带血的锋刃。
待她醒过神,人已上了马车。谢治尘拥着她。
青罗直起身,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谢治尘怀中乍然一空,怔了怔,简短道:“羽林卫抓捕中元节做法事的僧人,违令者斩。”
“为何抓他们?”
“圣上有令,今夜只可道观设坛祭祷,佛寺不可,”谢治尘顿了顿,见青罗面露茫然之色,又道,“大周释道之争由来已久,因今上崇道,道渐胜佛,佛教势弱,到如今几无立锥之地。”
“我不明白,父皇信道便不许人信佛么?”青罗倚着车壁,“我瞧着佛家的菩萨慈眉善目,也不坏的,再者天尊佛祖谁都不曾见过,哪里就说得准孰真孰假?”
谢治尘道:“公主慎言。”
青罗喃喃道:“父皇不会怪我吧,他必是被蒙蔽了,明日我便入宫面呈父皇。”
谢治尘皱眉望着她,“臣以为此事圣上已有决断,公主莫再横生枝节。”
青罗垂眸不语,显是主意已定。
马车在公主府门外停下,秋叶打起帘子,青罗便看见裴勖之站在几步之外,灯笼的幽光映着坚毅英俊的面庞。
青罗由秋叶扶着下了车,裴勖之看了她身后的谢治尘一眼,对青罗道:“阿罗,我有几句话,今日一定要与你说。”
青罗仰头对谢治尘道:“本宫稍后便回。”
谢治尘嗯了一声,与裴勖之擦肩而过,目光在他身上略停,却只在门廊下候着,并未先走。
“阿罗,那日我的确打算与你绝交,”裴勖之远远看了眼谢治尘,自嘲一笑,“贵妃娘娘想必也乐见其成。”
青罗问:“你假托病了,叫我去,我若不去,便是没将你这个朋友放在眼里,你便借此与我绝交么?”
裴勖之挠挠头,有几分被拆穿的无奈,“不错。”
青罗又问:“你说预备送我做贺礼的昙花,是太子妃种的么?”
裴勖之有些吃惊,“谁与你说的?”
青罗蹙眉望着他,“猜的。”
裴勖之愕然,她还是他认识的阿罗么?从前的阿罗凡事不会多想,因而活得简单快活。
他还是头一回看她扮作男子,乍一瞧,的确是个容貌精致的少年。
只那双眼骗不了人,少年岂会有这既饱含姑娘家的柔情,又透着些微倔强的眸子?
“那盆昙花,是太子夫妇托我转送给你的。”
青罗不解道:“他们为何不自己送?”
夜色沉寂,月华如洗。
裴勖之轻声道:“阿罗,太子身后是整个国公府,不能再多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周名将了。”
青罗惊讶道:“我阿舅么?”
“嗯。”裴勖之点头。
青罗垂眸想了片刻,心底疑惑:他是说,父皇忌惮大哥?
琉璃乍碎
青罗眸中尽是茫然之色,“大哥是储君,父皇迟早要将这江山交到他手中,为何忌惮他?”
裴勖之的嗓音低得几不可闻,“迟或早,阿罗以为没分别么?”
青罗脑中隐隐有个念头,一时却无法拨开那重障目的迷雾。
裴勖之低头望着她,继续道:“储君不过占着储君之位,圣上可不只一个子嗣。”
青罗暗自心惊,大哥很早便被立为储君,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储君还可换个人做。
裴勖之将那短马鞭握在手中,来回顺了顺,“储君本就有资格继承大统,若他又锋芒过甚,得朝臣拥戴,为人君者恐会寝食难安,疑他生有野心,欲早日取而代之。”
青罗倒吸一口凉气,可父皇与大哥毕竟是父子,父子之间何需猜忌至此?
所以,母妃要她避嫌、裴勖之欲借故疏远她,皆因顾虑父皇多疑,她与裴勖之交好,她身后的阿舅便有结交太子之嫌。
从前她与裴勖之都小,稚子情谊,父皇或不当回事,如今他们长大了,若过从甚密,难保父皇不会起疑。
当初她若挑中裴勖之做驸马,父皇恐怕也不会答应。
裴勖之看出她已明白,又道:“陛下的其他皇子未必没有一争之心,旁人姑且不论,太子被黜,便轮到排在他后头的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