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25)
前往寺中祈福的亦是女子,倘若换了男子去,便没这桩公案了。
前世她与谢治尘无子,母妃一直担心她有隐疾,时常叫太医为她诊脉,开些滋补调养的方子,也提过要她去寺里上香,甚至一度因此有愧于谢治尘。
亲母尚且如此,何况婆母?难怪她们要去祈福求子了。
青罗叹了口气,发觉自己想远了,回过神,凝神继续听着。
当中一人道:“陛下,臣以为僧人既然违反了禁令,便该受罚,不过罪不至死,可没收寺中房舍田产,以示惩戒。”
又有一个附和道:“陛下,周侍郎所言在理,臣以为还可一并没收戒牒,着其还俗。”
冯相未作声,倒是张司窈出列道:“陛下,无旧寺案绝非个例,若一一详查,不知又有多少不平事,僧人既不守清规戒律,又敢公然违抗圣令,着实可恨,何不将城中一应佛寺清理干净?”
青罗不禁心惊,此人何其狠毒,竟是打着赶尽杀绝的算盘?
皇帝未语,只听一清瘦的绯袍官员讥讽道:“天师好算计,将城中寺僧赶的赶,杀的杀,日后道观便不愁香火了。”
皇帝沉吟片刻,问:“太子在么?叫他来。”
王栖恩答应着,忙吩咐人去请。
不片刻,太子到了,大约是从他母妃宫里来的。
青罗见他手臂平抬,搭着手一拜,恭敬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宜大开杀戒。”
皇帝不出声,他便不敢抬起头,大殿角上搁了解暑的冰山,青罗见他后脖颈仍渗着汗珠。
那清瘦的绯袍官员再度开口,“太子殿下不敢说,臣敢说,陛下贵为天子,掌生杀大权,自可为所欲为,陛下崇信道教,便可枉顾天下人的意愿,除佛扬道!”
话音未落,太子已轰然跪地,“父皇,儿臣绝无此意!”
青罗剥石榴的手不知几时停了,想起前世差不多这个时候,父皇似乎杖杀了一名御史中丞,此人向以敢于犯颜直谏闻名,不想却做了大周朝被杖杀的第一文臣。
“陛下若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尽管大开杀戒!”
殿内一时死寂,皇帝咳嗽了一阵,正待开口,忽闻一声脆响,琉璃碗砸在金砖上,碎得四分五裂,宝石般的石榴子散了一地。
夤夜结盟
青罗起身,歉疚道:“父皇,儿臣不慎将这琉璃盏打翻了。”
殿中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她这一岔,紧绷的弦骤然松懈。
王栖恩使个眼色,殿外侍候的宫人忙疾步入内,跪地捡拾碎片。
皇帝脸色仍旧难看,那御史中丞却似浑然不觉,怒目圆睁,竟又张口欲言。
青罗心头猛地一跳,剎那间,在她父皇眼中发现了杀意。
还是避不开么?
冯相等人见状俱皆垂首不语,太子以额触地,迟迟不敢起身。
倒是门扇旁一名绿袍臣子,始终如局外人似的,默然伫立,手执簿札,不时记上两笔,是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史官。
青罗将他遗在次间的茶盏捧出,轻轻置于几案上,回身时有意看了眼史官。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抬眸,似乎这才意识到史官在场,端起茶盏,送到嘴边却又没喝,眼也没抬,漫声道:“太子起来吧。”
太子由内侍扶着,起身道:“谢父皇。”
内侍入殿禀道:“陛下,谢驸马来了。”
“宣。”
谢治尘进殿施过礼,看了眼青罗,躬身道:“陛下,僧人若胆敢违抗圣命,便该依律处置。”
青罗暗自惊讶,没想到他会来,还说出这番话。
冯相等人亦侧目而视。
谢治尘面不改色,不疾不徐道:“既是依律处置,臣以为该由刑部彻查,僧人是否违令,违令当如何,待查清后再行定夺。”
张司窈冷笑道:“陛下有令,中元僧人不得祭祷,僧人公然于街市做法事,违令不是显而易见么?还查什么?”
谢治尘道:“敢问天师,禁令几时颁布?如何颁布?”
张司窈不知其意,答道:“七月初九,于衙署外、各坊门外张贴告示。”
谢治尘又问:“初九几时?”
张司窈皱眉不语,似是未能记起具体时辰,“追究此等细枝末节有何意义?”
御史中丞道:“初九酉时。”
冯相看眼谢治尘,似已瞧出些端倪,“王中丞何以记得如此清楚?”
王中丞道:“那日有雨,本官因未带伞被困衙署,恰在此时,禁军前来张贴告示。”
谢治尘淡淡一笑,“不错,王中丞记得甚是清楚,那日下了场大雨,所以告示张贴不久,或即被雨水冲刷,洇了墨迹,且禁军并未将告示张贴至寺门外,亦未一一登门下达禁令,加之初九晚距离十五不过六日,禁令未能传递至寺僧也未可知。”
话音一落,冯相当即附和道:“驸马所言极是。”
“便是不知禁令,也不可放任寺僧猖獗,”张司窈朗声道,“臣请陛下清查城中各寺,以扫清污秽!”
王中丞勃然变色,冯相等人却是沉吟不语。
太子面露忧戚,动了动唇,终是没开口。
谢治尘继续道:“天师此举恐是不妥,若仅因无旧寺一案便如此大动干戈,难以令人信服,若依此理,臣所居平贤坊中咸真观,亦因藏污被封禁,天师以为可应一并清查全城道观?”
青罗听他提起咸真观,下意识地看他一眼。
张司窈哼了一声,袍袖一甩,拜道:“臣请陛下圣断!”
皇帝倚着凭几,闭目养神,博山炉中沉香缕缕,香气渐渐压过了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