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58)
王中丞见她面色茫然,显是并不知情,继续道:“谢驸马虽无品阶,却颇得圣上倚重,问策拟旨,处处不离驸马,甚或诏敕直出禁中,不经中书门下,驸马这学士一职倒比三省相职还显贵。”
青罗听出他言语中讥讽之意,她早已发觉谢治尘不似前世狷介孤高,却未料到短短不过半年,父皇对他已信重至此。
夜里谢治尘下值,青罗待他收拾妥当,进了东次间,才跟过去问:“大赦一事,是大人向圣上献策?”
谢治尘坐在书案后,提笔蘸了墨,久久未落笔,一滴墨洇开在纸上。
青罗面露失望之色,转头便走。
谢治尘搁下笔,起身叫住她,“公主可是怪臣让凶犯脱罪?”
青罗站在原地,没回头,抿唇不语。
谢治尘走到她跟前,垂眸看着她,“圣上有心保他一命,便是臣不谏言,也会有旁人,端看圣意如何。”
青罗心道他说得不错,杨寺丞此前便担心父皇心思未歇,再想法子留人,他心意已决,所以不是谢治尘,也会是旁人。
父皇才是始作俑者。
可她仍觉不快,无论他如何自嘲,在她眼里,他始终是端方君子,而非眼前这个为了仕途,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汲汲营营之辈。
他难道另有苦衷?
谢治尘道:“公主,一个员外郎的生死,不会动摇大周的根基。”
青罗道:“一个不会,两个三个呢?朝廷罔顾律例如此,天下人如何看待?”
谢治尘迟疑了一瞬,才道:“天下如何,当系于天子一身。”
青罗心里咯噔一下,抬眸与他目光相接,“大人慎言。”
昏暗灯焰下,谢治尘眸色沉寂,青罗直觉他方才所言并非出于一时冲动。
更令她心惊的是,她虽提醒他慎言,心底却并不反对。
大赦令颁行不几日便誊录完毕,日行五百里,星夜发往大周王土各地,京畿被赦免的囚徒循例至丹雀门外叩谢天恩。
鸢娘尚算得平静,凶手虽未伏诛,杜万玄之死至少已真相大白,杜仲亦未因此搭进一条性命。
杜仲又气又怒,释囚之日,青罗吩咐薛虎看紧她,恐她一时义愤,跑去手刃仇人。
谁料她未动手,另有人趁夜闯入陈府,将那员外郎乱刀砍死。
那人报仇后便去了府衙投案,原来是当日修塔营中被牵连身亡的役夫之弟。
圣上大怒,下令重判,那人因而被判枭首。
坊间渐生不平之语,矛头直指贵妃,称其美色误君。
此话传入薛贵妃耳中,薛贵妃却只付之一笑,“罗儿,他们以为母妃还有美色呢。”
阿宝不谙世事,这日秦莞趁着休沐登门看她,捎来一个青罗意想不到的消息。
寒不暖衣
秦莞升了医正,这倒是一桩奇事,他资历尚浅,在太医署又无根基,原不该得此机会。
青罗一问方知,原来是另有机缘。
近日一名后妃诊出喜脉,因胎象不稳,一度见红,太医署众人束手无策,秦莞主动请缨,施针开方,将胎儿保住,解了太医署之围。
皇帝后宫妃嫔虽多,每岁也进新人,却是已有好些年未有喜信传出,难得妃嫔有孕,竟没声张。
青罗心中似有预感,问:“不知是宫中哪位娘娘?”
秦莞道:“回殿下,是陈丽嫔。”
青罗闻言仍是呆了半晌,前世陈丽嫔只得凤仪一个女儿,也未听说再有过身孕。
父皇宠爱她,她有孕,自会对她有求必应。
她这一胎怀得很是时候。
后位空悬多年,陈丽嫔若诞下皇子,以父皇对她的宠爱,焉知不会立她为后,抑或另立储君。
她曾理所当然地以为长兄即是储君,殊不知长兄这太子之位坐得战战兢兢,如今又多了个变数。
前世太子始终未迁入东宫,此生亦然,早年太子出宫开府,因东宫正殿遭受雷击,失火被焚毁,尚待修缮,未能入住。
这些年过去,东宫早已修葺一新,太子迁府一事却始终搁置。
太子既未入主东宫,自然未配职官。以皇帝的多疑,太子尚不能与朝臣结交,遑论建置东宫“小朝廷”。
这回她母妃生辰,三皇子生母袁淑妃奉礼甚厚,暗存拉拢之意。
前次三皇子构陷太子,被贬后几番遭遇截杀,皇帝虽因裴勖之重伤消除疑虑,袁淑妃却认定系太子所为,纵使三皇子有错在先,亦记恨上了太子母子。
再者想必也是顾虑日后太子践祚,报复三皇子。
倘若皇帝真动了另立储君的心思,袁淑妃与她身后的袁氏多半会有所施为,储位便是落不到三皇子身上,也不能是太子。
青罗以为太子仁厚,堪为人君。
她在史书上读到过,历朝历代储君之争往往引发朝堂纷争,甚至动摇国本,大周现今危机四伏,实不该再因储位横生波折。
父皇的心思难以琢磨,可他忌惮外戚,猜忌太子与裴国公府,在他眼中,兴许其余成年皇子亦不可信,诸皇子至今未有封号、封地,待公主们倒是大方,不少自出生便有封号。
陈丽嫔得父皇宠爱,陈氏又非显贵门第,此胎若得皇子,难保父皇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陛下命陈丽嫔出宫养胎,太医署派臣随行,”秦莞摸摸阿宝的脑袋,笑道,“不知几时才回,有阵子没法来看阿宝了。”
阿宝口中含着他带来的饴糖,白胖的面颊鼓起,尚不懂他话中之意。
青罗问:“陈丽嫔去何处养胎?”
见秦莞摇头,暗自笑了笑,父皇当真宠爱陈丽嫔,非但不肯声张,还不动声色地将她迁出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