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长安夜雨(8)

作者: 荒台月 阅读记录

谢治尘在她身后一丈之外,闻言脚下顿住,咳嗽了两声。

青罗扶着岸边一块青石坐下,双目紧闭,一股热流过电似的窜过脊骨,面容霎时惨白,浑身冷汗淋漓。

春杏扯了锦帕擦拭她额上的汗珠,急道:“公主,不如回娘娘那儿休息片刻再走。”

青罗摇头,“别惊动母妃。”

她原想躲个清静,缓一缓再走,偏有那不长眼的吵嚷起来。

太医署一个药童不慎冲撞了入宫相地的术士。

那术士褒衣博带,瞧着一副儒生样,他身旁跟的小奴却刁,逮着人家错处不肯饶。

药童索性也横起来,“小的给凤仪公主送药,耽搁了公主的火症,看你们担不担得起!”

青罗猛地睁眼,凤仪便是患火症,也不应当起得这样快,父皇听了母妃之言,竟想到预先替她备着。

如今想想,父皇做得并非滴水不漏,但凡有心,多少能发觉有迹可循。

寄月、玉芙、含芳,她们姐妹封号用的俱是诸如此类的死物,唯独她是凤。

“我们先生可是为陛下相看造塔宝地的,陛下的事,你又耽搁得起?”

小奴经此一吓,气焰弱了几分,嘴却还硬。

青罗听得心惊,造塔?奉仙塔么?

前世此时她方成婚,未曾留意禁中几时建的塔。

原来这样早。

青罗合上双目,仿佛闻见了人肉熏灼的焦糊异臭,未及多想,身子一歪,将先前吃下的荔枝尽数呕了出来。

春杏解开水囊,服侍她漱口,一面劝道:“公主,宣太医瞧瞧吧。”

青罗一张小脸白惨惨的,仍是摇头。

花丛那头争执的小奴等人听见喊公主,到底顾虑身在禁宫中,怕惹祸,悄无声息地散了。

府里随行的老内侍蹲下道:“老奴背公主回去。”

青罗由春杏扶着起身,正想伏到内侍背上,冷不防一人自身后上来,两臂在她腰上、腿间一扣一揽,直起身,将她抱在了胸前。

青罗吃了一惊,惊惶地搂住谢治尘的脖颈。

谢治尘微微低头,侧目望着她,面色依旧冷如寒玉,“公主,臣唐突了。”

她如此待他,他竟也能对她生出恻隐之心么?

青罗心底愧疚,“你尚在病中,莫要勉强。”

谢治尘没作声,抱着她,一路去往禁宫西门。

青罗见他面上泛起薄红,疑他又发了烧,想试一试额温,没问过他,不好就伸手,问他,又觉开不了口。

谢治尘将她抱上马车,转身上了仆人牵来的马。

青罗满腹心事,靠在车壁,发了片刻呆,瞥见裙裾下的一双翘头履,眉心不自觉地一蹙。

她今日穿了身应景的浅粉薄罗衫,红地金绣折枝梅花曲水纹锦石榴裙,两只翘头履,鞋头各缀了一粒龙眼大的明珠。

眼下却只剩一粒,大约掉在路上了。

也没心思叫人去寻,撩起车侧帘子,看了眼骑马随行的谢治尘,见他脸色不大好,想叫他坐车,迟疑片刻,终究放下了帘子。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公主府门外。

尚未停稳,青罗便听见裴勖之急急喊她。

“阿罗!”

青罗听着不大对劲,正想拨开车前帘子,有人先她一步将车帘掀起。

谢治尘望着她,面罩寒霜。

罗袜沾尘

青罗扶着车壁,慢慢起身,瞥见谢治尘伸出的手,正迟疑,裴勖之亦自右侧上前来,递了手给她。

谢治尘望着裴勖之,冷然道:“公主乃谢某之妻,望裴世子自重。”

话音方落,咳嗽了两声。

以裴勖之的脾气,遇上谢治尘,必定寸步不肯相让,这时不知怎么却没理会,一双眼紧锁住青罗,眉间轻拧着。

青罗想起母妃的嘱咐,谢治尘不在意她,却在意他名分上的妻子,眼下她与他暂且不宜和离,少不得要顾全彼此的体面。

见春杏在裴勖之身后立着,便说要她来扶。

裴勖之退开两步,目光在谢治尘身侧的秋叶身上停了停,有些失落。

她若选秋叶,退后的便是姓谢的。

谢治尘收回手,双臂垂下,默然伫立原地,玄青的圆领锦袍衬得面颊冰冷瓷白,不染尘埃,袍袖下的十指却紧握成拳。

她选了裴勖之。

青罗由春杏扶着上了台阶,忽地驻足回头,唇上胭脂方才掉了,另一侧秋叶擎着伞,莺黄的油纸伞面透下天光,映得她一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似画纸上淡墨渲染的姚黄嫩瓣。

“驸马早些回去休息,再请大夫开两贴药。”

说完也不等谢治尘回话,领着裴勖之去了水阁。

这水阁架在府邸西园的池上,由北侧入,东、西、南三面临水,设了一转美人靠,东首置了凉榻簟席,画帘卷起,水上风来,正宜消暑。

墙脚俱是花盆,只牡丹便深红浅绯、黄黄白白分了十余种,入内便是一阵幽香扑鼻。

青罗扯了扯臂间披帛,提起案几上的铜喷壶,一面浇水,一面问裴勖之什么事。

裴勖之在她身后道:“今早你走后,我做了噩梦。”

青罗手一顿,笑问道:“噩梦也用得着特地来告诉本宫?”

裴勖之皱起眉:“你不问我什么梦?”

青罗随口道:“那你说说看。”

她愿意听,裴勖之又迟疑起来,“只是个梦,你当故事听听,我说了,你别怕。”

青罗转过身来笑笑,“与我有关?”

裴勖之双臂环胸,背倚漆柱,踌躇片刻,方才低声道:“我梦见叛贼闯入禁中,你被困于塔中,起了火,我,我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