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修罗(75)
杨萝按照规矩低着头,撩起裙摆跪地磕头,“民女李君慈,叩见陛下。”
皇帝半个音节都没吐出来,沾了朱笔继续批折子。
卢新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杨萝没有出声,规规矩矩地跪着。
皇帝批完一迭折子,抬眸瞥了杨萝一眼,终于开尊口说了第一句话:“过来,替朕磨墨。”
杨萝平静地道:“是。”
而后稳稳当当地从地上站起来,垂首走到龙案前,执起墨条不疾不徐地研墨。
墨汁不浓不淡,正对皇帝的胃口。
皇帝略感满意,一边批奏折,眼角余光却一阵一阵地瞥过去看杨萝。
只见杨萝面不改色,连眼睛也不动一下,专注地盯着砚台,不曾乱看。
皇帝心下稍定,专心地批阅奏章。
待到皇帝批完奏章,砚台里的墨刚好用尽。
皇帝略感意外地偏头看去,只见杨萝垂首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他。
皇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朕用多少墨汁能批完这些奏折的?”
这种功夫,就是在他身旁伺候日久的卢新风都未必有,
除了已经死了多年的杨萝。
皇帝有些恍惚,自从杨萝死了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想起这个人。
杨萝规规矩矩地答道:“民女方才观察,陛下每二十息会沾一次墨,按照这个频率,推测陛下需要的墨量,故而能知。”
皇帝笑道:“你倒聪明。”
皇帝御极至今已十七载有余,积威甚重,喜怒不形于色,许多朝臣奏对愈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夸奖的话未必是勉励,愤怒的话也未必是惩罚。
杨萝道:“是陛下英明仁厚,允准民女伺候在旁,民女方才有此机缘。”
皇帝将朱笔投进笔洗里,朱红瞬间浸透了透明的水波。
“朕听荣齐说,是你平定了江南道赵聪之祸?”
杨萝道:“回陛下,并非是民女平定,而是荣齐荣大人与江南护卫军副都统于兰于将军配合得当,方才将乱臣贼子掐灭于萌芽之中。”
皇帝玩味地笑了笑,“你倒是有意思,你可知这是多大的功劳?旁人若得了这般功劳,领赏都来不及,怎么你还往外推?”
杨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陛下分忧解劳,本是臣民本分,并没有什么功劳之说,何况民女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挡下了这场灾祸,算不上功劳,是荣大人太过抬举民女了。”
皇帝被杨萝这番话说得通体舒畅,看着她的人也愈发顺眼。
“赵聪是先朝嘉贵妃之子,你是赵聪的女儿,自然也是宗室血脉。”皇帝手指抚摸着龙椅扶手上的龙纹,意有所指道。
杨萝当即跪了下来,朝皇帝磕了个头,道:“赵聪不过是乱臣贼子,意图颠覆我朝江山,实在是罪无可恕,若以律法查处,当诛九族,陛下宽仁,未曾降罪于民女,已是法外开恩,民女只求安稳度日,为母正名,不求荣华富贵,宗室玉牒。”
皇帝定定地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许久,突然笑了起来,“朕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如此紧张,你大义灭亲,平定赵聪之乱有功,朕应当嘉奖你。”
“只是此事涉及前朝秘辛,不可示于人前,朕不能恢复你宗室之女的身份,但念你之功,依然钦封你为定安县主,将江南道衢州府定安县,赐予你做封地。”
杨萝正要开口,皇帝却道:“朕意已决,你也不必推辞。”
“如今童家倒台,李复之妻童氏于你有杀母之仇,但是祸不及出嫁女,朕不想听到天下议论朕刻薄寡恩,无情无义,李君慈,你明白吗?”
给一颗甜枣再打一巴掌,皇帝极会拿捏人心。
童氏是目前童家在京城中仅存的唯一没有被牵连的血脉,皇帝要做给天下人看,显得自己宽仁大度,同时也警示臣子不得忤逆,童氏就是最好的标杆。
杨萝心领神会地拜下,道:“民女明白,谢陛下隆恩。”
皇帝满意她的知趣,便遣她离开道:“既如此,你跪安吧。”
“陛下,民女还有一件事想禀报陛下。”
皇帝皱眉道:“何事?”
杨萝道:“陛下明鉴,方才在御书房外,荣指挥使邀民女往城外西郊树林一叙。”
皇帝手指一顿,眯起眼睛,“一叙?你与荣恩,有什么旧要叙?”
杨萝道:“回陛下,民女月前入大相国寺之夜,与指挥使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指挥使大人怀疑民女窝藏刺杀方文谦的凶犯,意图将民女捉拿归案。”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刺杀方文谦?”皇帝比旁人清楚,嘉贵妃身上有家族遗传的心疾,赵聪继承了,李君慈自然也继承了。
杨萝道:“民女也是这么说的,只是荣指挥使不依不饶,民女百口莫辩。”
皇帝道:“既如此,你不去赴约即刻,何必如此害怕?”
杨萝道:“陛下有所不知,若民女不去赴约,荣指挥使有千百种办法令民女在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前,荣指挥使还曾将民女投入诏狱,若非荣同知相救,民女只怕如今不能在这里同陛下说话了。”
“所以你所谓的去江南养病,实际上是为了避开荣恩,对吗?”
杨萝道:“陛下英明。”
皇帝摩挲着龙纹,道:“既如此,你不必去便是,朕会保你平安。”
杨萝欣喜道:“民女谢陛下隆恩。”
杨萝慢慢地退出御书房,卢新风端着茶盏进来,低着头双手举过头顶,道:“陛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