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龙加(83)
我说那挺好。
他写:年纪大了,出江危险,省点力气去放牛。
我说行。
他把笔攥在手里,在纸上划了划,看向我,嘴唇张了张,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
“地窖。”
“你说什么?”
“养牛...放你家...地窖里。”
风大了些,吹走了老张手里的纸,他的衣领被风吹得折了一个角,我又给他抚平,让衣领能最大程度地护住他的脖子。
他颈椎受过伤,那年大雪,我俩有一批鱼要拉出去,江面已经结了薄冰,我在后面撑船,老张在前面凿冰,江面宽广,我一眼望不到头,老张对我说,我加快速度,你别冻着。
那次到达对岸的速度比任何一次都快,取决于老张全程没抬过头,从此他的颈椎就不能受风,我问他是酸麻还是胀痛,他说,嗨,爽快。
某种程度上,老张像我爹。
得知我妈不能生育后,她的丈夫就跟她离婚了,我妈跟我外婆一样,这辈子不可能为了男人委屈自己,但她喜欢孩子。
她斥巨资把我买了回来,没问过我没爹是什么感觉,我也没时间思考,老张祖上三代在青黎村定居,他每天背着渔网在我家门口喊:“荆洲,出江去。”
我一般都回:走远点,腥。
那会儿我已经知道我妈来自大城市,我外婆资产丰厚,我妈养父母在当地手眼通天,我想着,我作为第三代,怎么着也能捞个一星半点。
老张半夜爬上我家二楼,从窗户翻了进来,手里有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鱼汤,说:“小子,别做梦了,你妈在这里定居,就注定拿不到城市里那两户人家的一分钱,结婚要讲究门当户对啊,更何况,你还没爹。”
“你才没爹呢。”
“确实,我爹死了,你爹不知道在哪快活呢,咱俩同病相怜,拜个把子吧。”
那会儿的老张浑身还没充满酒气,说话也十分利索,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我窗外的新月。
我说:“不拜,你叫我爹。”
他追着我满屋跑,我妈来敲门,问我干什么呢,老张就藏在我身后,双手合十,无声地对我吐出一个字:爹。
我心想,这人有病。
然后跟我妈说:“抓蚊子呢。”
那以后,老张经常拎着鱼汤来,我嫌弃鱼汤有塑料袋的味道,让他下次拿碗,他说拿碗还怎么爬窗,你妈又不给我开门。
我就屏住呼吸,喝了起来。
有时我能喝出大蒜的味道,有时我又能喝出花生米的碎皮,我不愿意喝了,他以后盛鱼汤前,就会把塑料袋洗上三遍。
这样会漏。
他总是火急火燎地敲着窗,说:“荆洲,荆洲,快点儿的,马上漏没了。”
我就会赶紧跑下楼拿碗,在窗口接着汤。
天气暖一点的时候,他就这么踩着窗外的篱笆墙,胳膊伸进窗沿,我跪在窗口的凳子上,看墙角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株三角梅,他碰我胳膊让我看月光,我说你笑起来眼睛像月亮,他说爹帅吧,我说你帅个屁。
不过我会无意识地对着镜子,模仿老张的笑,张宗没遗传他那双新月般的眼睛,我心里多少有点宽慰,但我察觉到我想长得像老张时,我又觉得自己有病。
我把窗户锁死了。
晚上入睡前能听见老张敲窗,我把头蒙进被子里,他好烦,怎么还锲而不舍上了,我烦躁地坐起来,拿起马克笔,饶有耐心地反写了两个字:傻逼。
这两个字够丑了,我担心他能不能看得懂,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窗外反写了三个更丑的字:我你爹!
他想当我爹,跟我妈没关系,他就单纯想让我做他儿子。
我说我爹是亿万富翁。
他就带着我划到江正中,手指环绕一圈说:“爹的江山,都是你的。”
无语。
有病。
不过我真的跟他出江了,在这之前,我认为我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回城里做富三代,要么在青黎村养牛,出江打渔,傻逼才这么没脑子。
我跟老张都没脑子。
有一次出江风特大,我脾气不好,一直在骂他,他环住我的脖子,我正想着在这荒无人烟的江面,他要是把我推下去,有没有人知道凶手是他。
但他只是把我裹在脖子上的毛衣领子拉出来,说:“小屁孩儿,衣服都穿不好。”
然后让我去船舱里坐,他脱下他的外套把我包裹起来,那天风大,我能透过水面看见老张的倒影,他的眼睛似一弯新月,干净利索的头发随风飘扬,江水涌动,带着他的容颜翻了篇,新月变成了瓷碗碎掉的一个小尖,风已经吹不动他零星的白发,他笑着又挤出那两个字。
地窖。
我的眼睛进了沙子。
又干又疼,
我发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是个哑巴。
酒瓶空了。
江面由翻滚到平静的过程,只有我能看见。
而我知道,这并不是幻觉。
半截烟蒂
回家后,我把衣柜里的香薰全都扔了,感官和嗅觉还未在第一时间恢复正常,我就听见门外的尖叫,媒婆拼命砸门,喊着:“荆州,荆州,不得了了,老张掉进江里了!”
我给她开门,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说:“他那身子骨不能出海的啊,我跟他强调了多少遍,江面一起风就要把他吹掉下去了,唉,怎么办,荆州,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啊。”
我给了她很多钱。
不做过多解释的无故给予,就容易被人秋后算账,我这种失控归结为香薰的致幻反应还没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