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风?”我诧异,“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无忧微笑,眼中掠过一抹沧桑。
谈话于是到此为止。
又有一次,我问:“无忧,在开茶馆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新闻记者。”
“噢?”我颇为意外,“是哪家单位?”
无忧报出一个相当著名的报社。
我更加吃惊:“那后来为什么转行了呢?”
无忧略略蹙眉,许久轻轻吐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我立刻噤声。做朋友的前提是尊重隐私。世上最可怕的朋友就是恃熟卖熟,当对方说“一言难尽”的时候,死缠烂打说“不妨万言长书也罢”。
我看着无忧,因为长久喝茶的缘故,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茶香气,眼睛和皮肤都像用茶水浸泡过一样,清亮柔和,带着一种忧郁的气质。那样美丽且聪慧的一个女子,背景又如此复杂,她的身后一定会有很多故事吧?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讲故事和看故事的,另一种则本身就是故事的主角,注定无法平凡。无忧,是后者吧?
她最初的名字一定不叫无忧。可是她既不说,我便也不问。
于是话题又绕回到我自己身上:“我去过以然家了,真令人惊讶。”
“富贵之家。”无忧下四字评语。
我颔首:“过于富贵了。虽然以前看到以然的宝马车,还有他送我的礼物,也猜到他家底不薄,可是显贵到那样夸张的程度还是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一入豪门深似海?”无忧嘲笑。
我只是犹豫不决:“齐大非偶,你说,我同以然会是良配吗?”
“那要看你自己的态度,你觉得你是嫁给了他还是嫁给了他家?”
“他和他家,能分得开吗?”
“放心,他父母是好人。”
“那倒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认识他父母是不是?那次我和以然闹别扭,是你做的和事佬吧?你同他们一家早就很熟?”
“不是他们一家,是他父亲。”无忧并不隐瞒,“做记者那么久,这城中凡有头有脸的人我不认识也多少知道。他父亲一直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位长辈,曾经多次帮过我。那是一个有真正德行的好人,你嫁到他家,不会吃苦的。”
通过无忧,我对以然的家庭多了许多了解;而通过以然的父亲,我又反过来了解了一些无忧的过去。据说她的辞职与黑道有关。那次,无忧糊里糊涂闯进了黑道组织的会场,引发了一次枪战,那次战争中,有个警察因她而牺牲了。后来无忧就辞了职,开起这间茶馆。
事情涉及死亡与战争,这使我更加不敢轻易向无忧提起。她在我的眼中,一直是个美丽的谜。
而且,我同以然发展得太快了,也使我无暇顾及其他。
按照以然的计划,接下来他随我回家过关。再接下来两家老人见面。推杯换盏,嘘寒问暖,互相添菜,争着埋单……接着日子就定了。
就是“五一”,贪那七天的公假,加上婚假,足够从北到南走一个来回。
我一直问以然这样是不是太快了,但是以然说:“恋爱是不能谈得太久的,谈着谈着就会散掉,必须趁感觉最好的时候马上结婚,然后用大量的时间来巩固和稳定爱情;要不然,把所有的浪漫在婚前都用完了,一旦结婚,就会觉得失重,觉出恋爱与婚姻的极大差异,从而影响了婚姻的质量。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就是因为他们恋爱太久,而结婚太迟的缘故,所以,我要把恋爱的时间节约下来,用到结婚以后。”
爸爸妈妈也说:“既然两家老人都见过面,认为各方面条件都适合,那么还是早办事的好,免得时间久了,又生出什么故障来,让两老操心。”
爸妈这样说是有缘故的,那天,柯家提出要到我家拜访,弄得妈妈十分紧张,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打扫了,一直做到中午还没有做完,我一再劝她休息,她扶着腰看着打扫了整个上午的屋子,纳闷地说:“住了十几年了,今天才发现这个家怎么这么破旧?简直见不得人。怎么能跟人家柯家比?整个面积加起来都没有人家的客厅大。”
爸爸在一旁接口说:“就是了,明知道怎么收拾也不可能跟人相比,还收拾什么?是他们家看上了咱家的女儿,并不是看上咱们老两口,我们可穷打扮什么呢?再说了,”他环视着那遮了整面墙的落地书柜,“古人说得好,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屋子书就是咱们家最大的财富,女儿的大学文凭就是我们给她的最好陪嫁,不论站在什么人面前,我们也不必觉得矮人家一头。”
我大力地为父亲鼓掌,可是心里却一阵阵地发紧,因为从父亲貌似豪放的语气里,我听出了比妈妈的忙碌更为紧张的自卑与自尊,这让我暗暗担心起来,第一次想到我的爱情给家人带来的,也许不只是开心,而还有更多的担心和压力。
但是好在那天的会面很轻松融洽,以然的父母都是很有修养的人,他们并没有虚情假意地赞美我们家的客厅,却对那一架子书注目了足足有三分钟。爸爸长吁了一口气,在那一刻忽然呈出几分老态来。柯家父母走后,爸爸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赶紧结婚了罢,也让你妈少操一点心。”
于是,我便再没什么坚持,由得他们把日子定在了五月。
无忧说:“五月好啊。五月初晴鹧鸪天,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赶得上去狮峰喝雨前茶。”
“鹧鸪天?好像是一个词牌名吧?”我问。
说这话的时候,已是隔年的四月。
“水无忧”二楼“松风”包间开着窗子,初春的风打窗外吹进来,把人吹得懒洋洋的。
风里有槐花的香气。那是大连市的市花,大串的,累累垂垂地挂在树上,如白色小灯笼,与茶馆门首的大红灯笼相映成趣;而窗里有茶叶的香气,清幽的,依依地沁人心脾,那是无忧在冲泡最新上市的“明前龙井”。茶几旁,像往常一样,细细地燃着一炉沉香屑。
无忧半倚身子,一边将养壶笔饱蘸了清水一遍又一遍地围着一只宜兴高潮龙仿制的“云绵”紫砂壶打圈,一边缓缓地说:“鹧鸪天,又叫‘鹧鸪引’,‘锦鹧鸪’,好像取自宋祁的词‘家住鹧鸪天’。但是我最喜欢的一句,却不是宋祁做的,而是李清照……”
“我知道。”我抢先接口,“那句‘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对不对?难怪你每次喝茶都喜欢燃香。”
无忧微笑点头。
我探出窗口,试图伸手去摘路边树梢的槐花,一边唠唠叨叨:“我最喜欢的一首‘鹧鸪天’,却是陆游写的,‘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世不相关。斟残玉液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多么有气势!可惜现代人住在大都市里,早被物质生活湮没了,再不可能过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就是了。”
无忧笑:“不要说嘴,如果真让你回到原始社会去过野人的日子,你大小姐才吃不消呢。就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说到结婚,我越发纳闷:“真是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要结婚了,如果婚后仍要继续工作,那我不知道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如果婚后不再工作,我又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仅仅是给老公煮饭烧菜吗?还是学别的女人一样,凑台子打麻将?”
“或者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无忧开我玩笑。
我佯怒:“还当你正经人呢。”
“瞧把你娇的。”无忧伸手拧我的脸,叹道:“茶是明前娇,一过清明,就不叫‘明前’,改叫‘雀舌’了。女孩子也一样,二十三岁正好比清明春色,又娇又艳,嫩得出水的年纪;可是一过了二十三,就成了‘雀舌’,打了折扣,矫情不得,须急急赶在‘雨前’嫁出;等过了三十,就更落了底,不值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