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欺(169)
病重淹留之际,他忽然念起了王姮姬,那个政治联姻牺牲掉的女子。
她是权力的殉难者,仍然隐忍支撑着。他不能比她懦弱,辜负了陛下的皇恩。
岑道风目锋一刹雪亮,奇迹般地从弥留之际挺了过来,粮食不够,他就领着众将吃树皮、啃草根为食,问将士:
“你们饿不饿?”
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个个无精打采,充满绝望,只盼早点被俘虏解脱。
饿,当然饿,快饿死了。
岑道风强忍断臂之痛,鼓舞众人:“再赌一次,我们上梁抽梯,将凶残的羯人引至长江中游。敌人长久生活于塞外草原,不善水战,胜算有五分,成与不成?”
将士们面面相觑,连一向支持他的几个副官都半信半疑。在粮食和物资的短缺的情况下,纵有诸葛妙计恐怕难以反败为胜。军中疟疾横行,半数将士被毒蚊毒虫叮咬得浑身溃烂死去。
“将军,恐怕……”
岑道风见此,破釜沉舟,咬牙道:“最后坚持两天两夜,谁能行?”
将士们听到了最后期限,眼前一亮。吃野菜不是长久之计,两天却还能坚持,纷纷愿意追随岑道风决一死战。
岑道风眼睛赤红,拼了,在这个豪门当政寒族出力的时代,他白衣征荆州,浴血奋战才能博得一席之地。
“冲——!”
他并非只会蛮干的武人,料定了羯族不擅水战,便蓄意对羯人挑衅,诱敌深入,将战场转移至长江中游。
时至夏日空气干燥,岑道风仿照当年三国时周公瑾火烧赤壁之计,暗中将羯族的船只连在了一起,点火燃之。
江中,羯人进退两难,被烈火烧得嚎啕乱叫,有不堪灼热者直接跳进了江心,瞬间被湍急的河水吞没。
岑道风领着将士冷眼旁观,待羯人的主力消亡得七七八八,才靠近厮杀,一举斩下了羯人头领石虎的首级。
……
荆州大捷。
事实证明了岑道风的能力和勇气,在军粮和兵将双短缺的情形下,奇迹般地赢得了这一战,将荆州从羯人手中夺过来。
岑道风顺利完成了军令状,按照约定,王戢该奖赏岑道风。
战胜的消息还没从王戢手中捂热乎,岑道风的副官便来了,态度不卑不亢,话里话外邀功请赏:
“岑将军赤子之心,事事为国。他之前冤蒙不白却忍气吞声,是他心胸宽广,我们这些下属都替他义愤填膺。此番岑将军在荆州战场立下奇世伟功,出生入死,王将军若不封赏,恐怕寒了将士们的心,以后军中再无可用之人!”
怕王戢随便拿个官职糊弄,副官紧接着又道:“江、荆两州原本不分家,岑将军是土生土长的人,对这一带的风土人情甚为熟悉,荆州由岑将军掌管,众望所归。”
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岑道风要荆州。
岑道风是陛下的人,将荆州给了岑道风,就等于拱手让给了陛下。
王戢没料到岑道风在如此险恶环境中仍能取得胜利,荆州宝地原是他规划中的一部分,万万舍不得给岑道风。
岑道风那边知王戢舍不得,早有准备,发动许多荆州本土百姓来军营前请愿,涕零满面,声泪俱下,说什么也要央求岑道风当他们的父母官。
舆论压迫之下,岑道风顺理成章成为荆州不二的主人。原本是琅琊王氏压制岑道风,胜负之势骤然逆转。
王戢恨得牙根痒痒,雪堂一走,荆州便发生了这等变故。
世家与帝室的矛盾越来越严重,火药味弥漫在空气中,维持朝野间脆弱的安宁或许就在于一个小小的荆州。
无奈之下,王戢暂时答应将荆州许给岑道风。
荆州是他心心念念的一块肥肉,绝不能落在岑道风手中。
……
建康。
浮云蔽日,天色惨怛如白石灰一般,空气中凝着细微的水雾,沉甸甸压抑在头顶。
格扇窗,王姮姬坐在桌案前执笔,神色凝穆,正写着一封和离书。
手背青筋凹凸,笔尖倾注了无限劲力,焦黑的墨迹落在宣纸上,笔画艰难,三个轻飘飘的字重似千斤。
写了好几遍,又烦躁揉碎。
事实上,和离书她暗地里写过很多次,没有一次真正送出去的。
同房约定的打破,使她时时处于被剥削状态,那种强行顺从的感觉,似无底洞噩梦,让人精神崩溃。
凭郎灵寂那样的人,主观感情的影响微不足道,在乎的只有切实利益。他牢牢握着王家女婿的身份,无非怕琅琊王氏过河拆桥,另与其他藩王合作。
那么,她在和离书后面补写一张承诺书,言明琅琊王氏永远与他风雨同舟。和离后,她愿与他拜为义兄妹。如果他想利用她当傀儡达到控制王氏的目的,兄妹关系也能达到。
只是不要夫妻这层身份了。
江州之役已然胜利,他和她是时候该重新考虑这段感情。
王姮姬深吸了口气,将和离书叠好,问:“姑爷呢?”
冯嬷嬷道:“姑爷在书房,小姐要找吗,老奴陪着您去。”
王姮姬拂手,“不,我自己去。”
她撑着伞来到书房前,天色朦朦胧胧下着雨雾,墨绿色的植叶染着一层潮湿的水意,青苔从墙角罅隙中滋生。
兜兜转转,她盯着影壁边缘缓缓上移蜗牛,心意漫不经心地飘散着,手里握的和离书已被雨滴晕湿了一片墨迹。
雨滴在湖面上,溅起圈圈涟漪。
王姮姬暗暗告诉自己,保持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