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闪灯花堕(12)

倚红道:“那就是刚才下轿的时候,有人看见我们进来,就从后窗里进来把菀儿劫走了。我听说劫匪中向来有一种迷药,隔着窗子吹进一点来就能把人迷昏,一定是这样。”

娘姨便哭起来,嚷着要报官,龟奴也说要跳窗去追,倚红生怕被他追上,拦着哭道:“你知道他们往边哪去了就乱追?况且凭你一个人,就追上了又能怎样?我这会儿怕得很,还不快送我回去,见了妈妈再商议着怎么是好?”又指着裁缝张道,“你可不许乱走,这件事到底是怎样,得官府里说了才做准。菀儿到底是在你的地方被人掳走的,说出去你也不干净。”口口声声,只咬定沈菀是被人掳走的,哭闹一回,方打轿子回去。

当下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清音阁的一个红倌人青天白日的被人打裁缝铺子里使迷药劫走了,自然也有人疑心是姑娘约了相好的,自己跳窗私奔了的,众说纷纭,乱了好一阵子。

原来沈菀一心往禅院守灵,然而得了上次在相府门前受挫的教训,知道不可硬闯。遂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方法,买通了常往清音阁送花来的孤老婆子劳妈妈,让她给自己充当一个月的娘,又命她出去偷偷买一具棺材,再雇一辆车子在城外等候。

劳妈妈不解,拧头甩角地问:“好端端的买棺材做什么?多不吉利!”

沈菀道:“你别问这些,只管照我吩咐去做。这里是一半定钱,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另一半。记着棺材里多塞些砖石瓦块,就像里面有个人的样子就差不多了。”

劳妈妈笑道:“这人也分大小男女,高低胖瘦,重量都不一样。你想让里面装个什么人?”

沈菀道:“我爹。”

劳妈妈一惊道:“你爹不是早死了?”

沈菀没好气道:“我娘还早死了呢。现在不是假装儿吗?你就装是我的娘,棺材里躺的就是我爹。你拾掇好了,让车子在城门外等我,任谁问都不能说实话。若是你做得好,说不定用不上一个月,最多半个月就把事儿办成了,我许你的钱一文不少就是。”

劳妈妈满腹狐疑。然而俗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沈菀打赏的银两颇为丰厚,且这差使虽然古怪,倒也并不难办,遂应声儿出来,雇车、装车、买棺材,不消半日,俱已办妥,遂将自家院门儿锁了,略收拾几件素净衣裳,坐车出城来,且在二里沟等着。

一时沈菀来了,浑身缟素,不施脂粉,打扮得雪人儿一般。劳妈妈笑道:“乍一看差点没认出姑娘来,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平日穿红挂绿的固是好看,如今穿成这么着,越发跟月里嫦娥一样,怪道人家说‘女要俏,一身孝’,戏里扮的白娘子也没这么好看。”

沈菀也不答话,跳上车来,径命车夫驾往双林禅院。劳妈妈眼见路越走越偏,天越走越黑,有些害怕起来,小声问:“姑娘,你这到底是要往哪儿去呀?你说让我装作你的娘,是要去见什么人哪?”问了几遍,沈菀只是不说话,撩起帘子眼睛炯炯地望着车外丛林,好似也有些害怕。

劳妈妈只得又问车夫:“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呀?”

车夫道:“不是说双林禅院吗?这就快到了。”

劳妈妈不信道:“双林禅院好大的名头,想来香火也是盛的,怎么路这么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车夫道:“这禅院年头虽老,无奈地方太偏,二里沟地界儿荒凉,狐狸又多,人们都说这里的狐狸都成了精了,到了晚上就变成美人儿出来迷惑人。所以人们都不大愿意往这边来,城里好多寺庙,许愿还神尽够的,谁愿意大老远地往城外跑?白天也还好,路边能见着不少茶水摊子,天一擦黑,就都散了。”

说着话,眼见远处圆滚滚一个大太阳轰隆隆滚下山去,天说黑便黑了。劳妈妈越想越怕,望着山林四野,只觉随时都会有个狐仙树妖走出来,摄她的魂魄,吃她的血肉。两只手没抓没落的,只想把住个什么来助一助胆,随手一搭,却猛省得是棺材,虽然明知里面不过是些亲手放进去的砖头瓦块,却还是惊得一身冷汗。

幸好寺院已经到了。沈菀付了车钱,令车夫把棺材卸在门前,便将车打发走了,叮嘱劳妈妈道:“等下有人开门,我说什么,你跟着说就是了,千万别露出破绽。”劳妈妈老于世故,到这会儿已有三分猜到,便紧着点头,不再多问。

沈菀遂上前叩门,一时有个小沙弥来开了门,沈菀早垂下泪来,便说是为亡父迁坟还乡,不想途中母亲生病,因带着棺材不便投宿客栈,只得求方丈权情,收留数日。小沙弥做不得主,只得带她母女来见方丈,沈菀便将前话又说一遍,又拿出许多钱来,说是给菩萨添香。劳妈妈到这时才明白她葫芦里算盘,心中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顺着她的话说,哭哭啼啼地求方丈慈悲为怀,又做出百般苦楚的样子来。

老和尚听她二人说得恳切,况且院中西墙根儿底下原有数间客房闲置,偏殿里又有专门辟出的灵堂停放棺材,甚是方便,便答应下来,令小沙弥带她二人到西厢住下,棺材便送进灵堂暂作停放,又因收了她许多银子,特地让小沙弥送些香烛裱纸来供她二人祭奠。

沈菀谢了接过,等小沙弥走开,早找到纳兰公子灵椁,抚棺痛哭起来。劳妈妈坐在一旁相陪,劝道:“你的事,我在清音阁出出进进,也多少听说了些,倒没想到你会这样痴心。我说好端端的买什么棺材,又要我装作你的娘,原来是找我唱这出《西厢记》来。依我说,见也见了,哭也哭了,磕个头,上炷香,住一晚,也就该回去了。这里阴气重,虽有神佛护着,终究不是长呆的地方。”

沈菀哪里肯走,哭道:“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要好好地给公子守几日灵才去。你若累了,就先回房歇着吧,这些天吃住在寺里,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小心别让人看出破绽来就好。”

禅院位于城外二里沟近郊,方圆几里就这么一点人烟,日间香客来来往往的还不觉得怎样,到了夜间暮钟敲过,四下里静寂得没有一点人声。那些和尚训练有素,都不肯高语疾行的,况且又都住在东院僧舍,跟殿堂隔着几道墙,更像是几百里没有一个人。劳妈妈原不敢独自去睡,但见沈菀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庙堂里的屋顶照例是很高的,仰着头就像看不到顶,越发显得深旷幽邃,虽说前头有菩萨,四边有蜡烛,可是对着两具棺材还是很怕人,到底坐不住,只得答应了自去。

沈菀独自跪着,蓦然安静下来,想到整个偏殿里只有她同纳兰公子两个人,他们两个终于独处一室了,倒有些不确定。

她和纳兰公子只隔着一层板,他在棺里,她在棺外,他们是这样接近,从未有过的接近,这原是她梦里才敢想的事情,如今忽然做了真,却已是幽明异路。她将纳兰的画像在灵龛上悬挂起来,看着那亲切的笑容,不由又哭起来,喃喃道:“我从十二岁那年见了你,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跟着你。你这一死,我的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谁害了你,是谁害我活着一点指望也没有。从前你活着的时候,我天天盼着等着,只想要多见你一面;现在你死了,我好容易这样近地靠着你,却又隔着这两道棺木,我就不信我和你的命都这样薄,缘分这样浅,连见你最后一面也不行。”

她诉说着,用脸摩挲着那金丝楠木的棺盖,哭得呕肝沥胆,天昏地暗。新漆的油漆味儿直冲鼻子,木板虽然是抛光了的,蹭在脸上还是有些丝丝拉拉地疼。然而她并不觉得,在烛光里迷茫地微笑着,只当是蹭着公子的胳膊,粗糙的纹路是公子衣袖上的绣线。

窗外起了风,殿前的几杆竹子被风哗拉拉吹得一径地斜过来,斜过来,叶子一下一下扫着偏殿的窗棂,听来就像是有人骑马赶夜路,沙沙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骑到殿前下了马,推开门来……

上一篇: 夫人的前夫回来了 下一篇: 大清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