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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42)

明珠并不阻止他在她受罚期间陪她游戏,甚至还鼓励他和她一起下棋、斗叶、投壶,但着令她败不许恼,胜不许喜,稍一违规便又加罚三日,以此来磨她的性子。

如此三日又三日,每当碧药实在有话要说,就只好打手势或者画记号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容若就要绞尽脑汁地去猜。久之,竟让两人发明了一套独特的对话方式,用手势、简单的记号、手指敲击桌案的长短、甚至吹笛弹笙来表达各种意思。

他们很兴奋,不仅拥有共同的血脉,分享优雅的姓氏,如今还有了特殊的语言,只有他们两个才可以互相交流,互相诠释,互相懂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他们之间的游戏是无穷无尽的,发明也与日更新。

明珠这才有些紧张起来,怕碧药玩物丧志,也担心觉罗夫人喜怒无常,教导碧药也是松一阵紧一阵,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典故虽多,却常常不加检选,有用没用,只由着自己的性子讲与碧药听。而且明珠发现,整个府里,除了容若外,好像没有什么人喜欢这位表小姐。他们尊敬她,服从她,羡慕她,甚至有点怕她,但,并不喜爱她。这使明珠担心碧药进宫后,即使会得到皇上的爱,然而树敌太多,也会处境危险。于是,他又四处搜罗,特地找了一位前明的宫人来教导碧药什么是忍耐和顺从。

据这位老宫女说,当年李自成带着闯军杀进紫禁城时,后宫里的太监宫女逃了有一小半,留在宫里降了闯贼的有一小半,投井悬梁的又有一小半。宫殿的梁柱上就像挂灯笼一样吊满了人,后宫的井里也塞满了尸首,井水都溢出来了。

李闯占了后宫,同那些太监宫女说,有父母家乡的自可离去,愿意留下的便留下。老宫女想想自己从小就在这宫中长大,离了这里也不知道该去哪,便留下了。谁知道后来满军又打来了,宫中又换了主子。这时候后宫的太监宫女已经不到从前的三分之一了,可是多尔衮还是觉得太多,就又强行遣散了一半,老宫女也在其列。她在家乡没有亲人,就留在京城里给人打散工度日,虽然贫苦,倒觉得畅快。至少,这宫外头的太阳也是大的,风也是清的,说句话也可以扬了喉咙,有顿好饭时也可以让自己吃饱——不像在宫中,因为怕当值的时候要解手或是放屁,终年也不敢多吃饭或是多喝水的。

老宫女还说,皇宫里的规矩是要用膝盖来说话的,她刚会站已经要学跪,没学点头先学磕头,最常说的称呼不是“娘”而是“娘娘”,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是“奴才”。满眼的荣华富贵,金碧辉煌,然而宫女的房里只是砖床冷灶,所以不得不想尽了办法往上爬。

其实后宫的女子都很寂寞,很冷,都渴望关怀与温暖;可是另一面,她们却又偏偏不遗余力费尽心机地去伤害自己的同伴,希望可以踩着她们的身体让自己爬得更高一点,看得更远一点——然而那更高更远处又有些什么呢?纵然是琼楼玉宇连霄汉,左不过高处不胜寒。

碧药就说:那不一样,纵然高处不胜寒,也总算登了一回琼楼玉宇,胜过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但是她的性子却着实煞了一煞,知道了宫中的险恶无常,就明白了必须学会的忍与含蓄。宫中多的是勾心斗角,至于跟红顶白,趋炎附势,就更是家常便饭。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若轻易让人知晓,就是最危险的。

又过了一年,碧药便进宫了。

睡过中觉,合浦轩里来人渐渐多起来。

这天难得人来得齐,几位老姨太太、官氏、颜氏都在,颜氏便提议打牌,官氏说:“我们是来看病人的,安安静静地陪着说会儿话罢了,又大呼小叫地斗牌,不怕吵着病人吗?”

颜氏道:“大奶奶这可说差了,坐月子不是病,是喜事,人越多越喜庆,你不知道,所以这样说。我却有数,吵不着的。从前我生我们姑娘那会儿,天长得难受,还巴不得有多多的人上门来才热闹。若不是怕菀妹妹坐不住,还拉她起来一起打呢。”

官氏被顶了一句,便如当胸捱了一锤似,由不得红了脸,却又无话可回。众姨太太见说着打牌,却又扯到官氏没生养的事上来,也都不好说的。

大脚韩婶在一旁听得火起,顶撞道:“我们奶奶这样说,也是体贴沈姨奶奶的意思。别说坐月子了,就是女人每月身上不干净那两天,心里还发烦发躁听不得一些响动呢,这有什么解不来的呢?”

颜姨娘尖起喉咙“哟”地一声,直逼了韩婶脸上来,似笑非笑地道:“我当是谁这么能说会道来?原来是韩大奶奶啊,是我说错了,不知体贴;你们奶奶原是世上第一个贤德圣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没有不知道没经过的事儿,自然比我懂比我明白。我不知道坐月子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有你们奶奶才知道,才明白。我说错了话,你要替你们奶奶治办我呢,可是这样?”

韩婶脸上一呆,又气又急又不好说的。官大奶奶也急了,站起身道:“谁说什么了?你就扯这一车子夹枪带棒的话,知道你生过一个姐儿,就兴头成这样。我劝你也收着点儿好,再满就溢出来了。”

几位姨太太见情势不好,忙都解劝,又推说房里有事,便想设言辞去。沈菀正想拿话岔开,偏巧孩子醒了屙尿,她与奶娘两个倒手儿换褯子,一时竟顾不上,只得听由姨太太们告辞,令白芷白兰送客。

刚走到门口,忽然福哥儿举着个布娃娃一阵风地跑进来,大声道:“看我在大额娘房里找到什么了?这是谁的针线,这样粗糙,我竟不认得。”话音未落,展小姐随着也进来了,却红胀着脸不说话。

众人初时不以为意,待到看清了福哥儿手上的娃娃,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一个画了眉眼嘴脸的白麻布小人身上,便如针线包儿一般,密密麻麻扎了几十根银针,身上还写着几个字。

官大奶奶先接了过来,看清上面字迹,不禁脸色发白,问道:“这是沈姨奶奶的八字,你们在何处拾的?”

沈菀听了一愣,忙接过布人来,果然看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胸口腹下都密排银针,不由又惊又怒,仿佛真被那些针在胸口扎了一下似的。自己从进府来,一直规行矩步,小心翼翼,并不敢同人结怨。谁会这样恨自己,下此毒手?想着,只觉得眼前仿佛黑了下来,那些太太奶奶们的锦衣玉带都黯然失色,褪成了小布人儿身上的灰白色。

白芷更在倒茶,看见布人形状,吓得尖叫一声,连壶也落了地,水溅出来,烫了脚背,不由又尖叫一声,跳脚直转。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颜姨娘忽的冷笑一声道:“官大奶奶不说,咱们还不认得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原来上面是沈姨奶奶的八字,亏大奶奶倒记得这样清楚!”

官氏脸色更白,猛回头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颜姨娘且不回答,却转向自己女儿道:“你们刚才打哪里来?怎么捣腾出这个东西来的?”

展小姐自打进了门,便一直扭手儿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这时候才慢吞吞地道:“是在大额娘的厢房里找见的。福哥哥的风筝线断了,想着大额娘房里或许有线轴儿,就去翻找,谁知道在床底下看见这个。我让哥哥别声张,福哥哥不听,非说要拿给沈姑姑看,我又追不上。”

她一行说,众人一行面面相觑,看一眼沈菀,又看一眼官大奶奶,都说:“沈姨奶奶好好的怀着哥儿,八九个月上无端跌了一跤,若不是万岁爷刚好在咱们府上听戏,福气大,镇得住,只怕哥儿的小命就没了。人人都说蹊跷,却原来是这个东西闹的。这可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知人知面不知心,竟不知道是什么人弄的这个魇魔法儿,好不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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