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见话风渐渐指向自己,不等大奶奶说完,早抢着道:“能有谁得益呢?你自己说的,这府里同菀妹妹说过话的人也少,又能得罪了谁去?奴才们害了菀妹妹,能得什么好儿去?就是主子里头,几位姨太太不消说,是不会与我们小辈一般计较的,还剩下谁,十根指头伸出来就数完了。不过是有人跟陈阿娇皇后一样,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就见不得人家生养,惟恐那卫子夫夺了自己的位吧。”
这话说出来,官氏和韩婶都变了脸色,待要分辩又无法分辩,接了话头倒好像不打自招似的。官氏原本就有些八字眉,如今几乎蹙成人字了,要哭又哭不出的,连嘴唇并两腮的肉也都哆嗦起来。撩起衣襟取下一串钥匙道:“说来说去,不过是疑我管家不力,竟至弄出这样的事来。这件事我也没本事查,也没脸再管这个家了,且把这个还给太太。是非黑白,凭太太查去,只求尽快查清楚了,才好还个公道清白。”
几位姨太太看了可怜,都说:“大奶奶不是那样的人,想是有人从中挑拨,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的好。”
颜姨娘道:“有人挑拨,又怎会把东西藏在大奶奶屋里?人赃并获了还说清白,这世上可就再没不清白的人了。就算要查,也得先把眼面前儿的事处理妥当才是。这人既然能向没出世的孩子下手,焉知下一步再弄些什么法术来,不会害我们福哥儿、展姐儿呢?”
水娘立在一旁,这半天都没有说话,此时见闹得不堪,叹了口气,向觉罗氏道:“论理不该我说——这件事,我听说也有些日子了,因怕太太生气,一直不敢禀报——上个月初,咱们花园里来了一伙萨满喇嘛,说是做法事,驱邪镇魔。这小人儿,焉知不是那些人带进来的呢?”
觉罗氏一愣,忙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谁让带进来的?”颜氏生怕说出自己来,忙又抢在前头道:“是大奶奶安排的,知道太太不喜欢,所以命人只在花园角门出入,不到前边来。不敢惊动太太。”
韩婶按捺不住,急赤白脸地道:“我记得清楚,明明是颜姨奶奶找的人,怎么倒都推到我们大奶奶身上来呢?奶奶还说太太不喜欢这些事,原不主张办的。”
颜氏岂容她说话,早截口道:“你们奶奶不主张,你不是在旁边一直撺掇着说要请神降魔的吗?还说什么厨房里老王说的,双林寺的和尚来咱们府上讨灯油,不知撞客了什么,回去就死了,连尸首也没留下。可是你说的不是?如今出了事情,倒不认了,这还不是心虚?”
韩婶本想替官氏出头,不料被颜姨娘抢白了几句,更加坐实贼名,不禁又哭起来,却不敢像在合浦轩那般放肆,只是翻来覆去地向觉罗夫人道:“太太最知道我们奶奶为人的,从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况且又和沈姨奶奶要好,如何倒会害人呢?”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丫鬟报说:“沈姨奶奶来了。”众人都觉诧异,忙迎上去,果然见白兰白芷扶着沈菀颤巍巍地走来,连觉罗氏也不由站了起来道:“你还坐着月子,怎么倒下床了?要是招了风,坐下病来,可是一辈子的事。”水娘忙搀了沈菀上炕来,在她背后垫了靠枕,又拿床锦被来替她围着。
沈菀喘匀了气,方柔声慢气地道:“我因恐太太着急,所以特来分白清楚,可别冤枉了好人。从我入府以来,大奶奶对我嘘寒问暖,视作自己亲妹妹一般,这绝做不来假。便是上次招萨满跳神儿的事,大奶奶也是为了我——太太可还记得,那些日子是我说夜里睡不安稳,想请人来跳神镇压。因太太不赞成,我便不敢再提了。谁知大奶奶倒放在心里,又要使我心安,又要不使太太生气,这才悄悄地招人进来,在后花园做了法事,我也才睡安稳了。这原都为的是我,大奶奶又要体上,又要怜下,原本为难,今天若反为这个受嫌疑,岂不是我害了奶奶么?”
官氏听了,只觉句句都熨在心口上,“哇”地一声哭出来,却又拿绢子堵着嘴,哭得直噎。韩婶替她抚着背,几不曾跪下来给沈菀磕头。几位姨太太也都道:“难得沈姨娘这样通情达理,可是太太说的:大事化小,化事化无。既是事主都打了保票了,可见这件事与大奶奶无关,倒不要诬陷了好人。”
觉罗夫人道:“闹了半晌,我也累了,就是菀儿也不能久坐,且都回去吧,这件事慢慢查访,少不得就会水落石出。”仍命官氏将钥匙收起,又叮嘱众人不许再提。
一场风波,便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暂时消停了。官氏对沈菀满心感激,自此当真视如胞妹一般,无论得了什么,有自己的一份,便有沈菀的一份;韩婶更是恨不得打个牌位将她供起来,人前人后“小奶奶”长“小奶奶”短的叫个不停;颜氏看在眼里,愈发有气,仗着福哥儿与展小姐都与她亲近,明欺官氏不能将她怎样,便不时以言语挑衅,在口头上占点上风。然而每每点起火头来,却都被沈菀三言两语,劝慰了开去,心中更恨沈菀,只是找不到由头。
满府里的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公子身后的这三个女人,一直明里暗里地叫着劲儿,谁都知道她们之间必有一场好戏,却偏偏只听锣鼓点儿紧一阵又缓一阵,只是不见开台。
第十四章 拷红
锣鼓点儿缓一阵又紧一阵,好戏连台,赢得一阵又一阵满堂彩。
这是当朝明相的孙儿、纳兰侍卫遗腹子的满月酒,满城权贵谁不捧场?更何况,纳兰成德是天下第一词人,他的猝死便是天下第一悲剧,而老天如此多情,竟然在他身后留下一个遗腹子,这简直就是天下第一传奇了。明府的女眷不容窥视,但是在满月酒这天,孩子的母亲却会出来敬酒——又有谁不想看看那个怀了纳兰遗珠的女人,会是何等的天姿国色呢?
清宫规矩,皇上虽不能纳汉女为嫔妃,却不禁止臣子娶汉女为妾,只是不能做正福晋而已。如今沈菀母以子贵,“小奶奶”的称呼实至名归,今天更是她扬眉吐气、风光人前的大好日子,一早起来,觉罗夫人便打发人送了许多珠宝首饰来任她挑选,又遣了水娘来帮她妆扮。沈菀穿了水红满绣五彩飞雁花朵对襟长披,大宽袖,在腋下内收,领口袖口镶红缎,对襟从胸前直下,双结带也镶着红缎口,里面衬着浅粉红的衬里夹披,唇角含笑,满面生春,一生人中再没有比此刻更得意光辉的时刻。今天,这里,人人都把她当作人上人,纳兰公子的女人,而且是公子最重要的女人。
三月里乍暖还寒,沈菀披着粉红花纱绣鹤鸟的大氅,包着自己也包着孩儿,穿行在那些铺着金地缂丝彩色牡丹玉兰桌头、椅帔的座席间,春风满面,步步莲花。凡经过之处,众人的眼光无不追随,纷纷赞叹:“好个模样儿,怨不得公子多情,苍天见怜。”
连明珠也忍不住远远地看着沈菀的背影发愣,想起当年冬郎满月时,觉罗夫人抱孩子出来敬酒的情形。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寻常侍卫,来喝酒的多半是同僚,虽然是原配正室的第一个男孩,那排场风光却远不如今天喜庆浩大。这孩子真不知是有福还是不幸,生在明珠家最昌盛的时候,却又是未等出生便没了阿玛。身穿纱氅的沈菀举止优雅,态度磊落,完全看不出来自青楼,她抱着婴儿的姿态,就仿佛怀抱着一只古董花瓶,里面贮满了清水,还插了一枝兰花。她翩翩地走在那些达官贵人、淑媛命妇中间,行云流水,非但没有半点风尘气,竟是连烟火气也没有的。容若虽然命薄,能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他还珠,也总算上天有情了。
明珠自饮一杯,眼角忍不住有些湿润。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这不算是一个大晴天,有风,厚实的云层在天边不时变换着各种形状,絮波翻腾,迅速地向东流转。阳光半遮半掩,却不至于下雨,只是略有些阴凉。然而戏台上紧锣密鼓的唱做和宾客们热气沸腾的敬酒,足以把这些阴翳扫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