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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念离魂(人鬼情系列之十)(4)

其实今天的种种造作都是为着这一问,然而他真的问了,我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你会不会和一个舞女做朋友?在夜总会里跳脱衣舞的那种?”

“脱衣舞?”他微微一愣,审视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话题,然而一旦问出来,也就释然了。我渴望与他分享我的困惑,即使他从不肯与我交换心事,我依然愿意对他坦白。

“我的室友,叫念儿的,我跟你提过,那个芭蕾舞演员,她的兼职是夜总会舞女。”

“你就是为了这个郁郁寡欢?”玉米失笑,“这是别人的选择,除非她开口向你求助,否则你大可以不理会别人的工作性质。”

“你认为这是一种工作?”

“付出努力,然后取得报酬,不是工作是什么?”玉米笑,“你自己是小白兔,就希望世界是一大块胡萝卜田,不可能的。这世上还有狐狸呀,狼呀,刺猬呀等等等等,所以才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要太苛求了,水至清则无鱼,交朋友,是因为她对你好,不是因为她完美。”

如此烦恼,也并非因为夏念儿不好,而只是因为我想对她好,却怕她配不上我对她的好。是这样吗?

“看那里。”玉米指着窗外问我,“看到她们,你还会挑剔你的室友在不应该的场合暴露吗?”

我不解,望向窗外,不禁失笑。那是一个露天的灯光喷泉广场,许多红男绿女在光怪陆离和水花飞溅中学小儿嬉戏。还只是初夏,然而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回归自然了——男人裸着上身,而女人的薄衫湿了水,纤毫毕露——她们的确暴露得比香奈尔更不值得,至少念儿还是在台上舞蹈,而她们,最多只能算群魔乱舞。

玉米的三言两语解了我的心结,他总能够这样一语中的,令我忍俊不禁。

当下我豁然开朗,看着他无限崇拜地傻笑。

对一个人好有两种情况:或者要求她和自己想像的一样好;或者把他想像得世上第一好。

这两条我都做足,却针对自己不同的男女朋友——挑剔念儿不如想像中完美,却把玉米看成十全十美,把他的每句话当成警世格言来反省再三——我真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有异性没人性”,没出息到家了。

回家的时候,我特意多绕一段路,去买了香奈尔最喜欢的夏威夷水果比萨打包。

她非常高兴,表示要用一个香吻和一段香艳传奇来回报我。

显然她从来没有觉察到我前几天的冷淡,和今天不寻常的殷勤。但是香如注意到了,她冲我眨眨眼睛,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并且积极地参与进我们的谈话中来,问:“什么传奇?我也分一杯羹。”

“不止一杯。”念儿笑,“你还可以分去我三分之一的比萨。”她转向我,“准备好要听故事了吗?题目叫做香云纱。红颜,你知道有关香云纱的传说么?”

“香云纱是非常罕有难得的一种丝。它俗称拷纱,又叫茛绸,穿在身上柔若无物,冬暖夏凉,穿洗越久,手感、色泽越好,是非常古老传统的一种天然丝料。其独特的染色诀窍在于它是用野葛也就是茛茎里提取的汁液浸泡并经过淤泥涂封,放置一段时间后,再经过太阳曝晒等工艺制成。”我知无不言,“它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成纱的每一道工艺都完全由手工制作——养蚕、缫丝、织纱、染葛、泥封、曝晒,一匹纱的成就需要整整两年时间……当然,现在已经没有这么讲究了,所以香云纱在今天,几乎已经是一种传说里的纱了。就好像忠贞不渝的爱情,在今天的红尘男女中,也几乎是一种传说,而不复天然。”

我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灰意冷,草草结束演说:“总之香云纱只是一个代名词,象征最珍贵的纱丝。”

念儿笑:“怎么上起浣纱课了?我说的不是这个传说,是关于爱情蛊的传说。”

“爱情蛊?”香如大感兴趣,“说呀说呀,我最喜欢听故事,是什么爱情蛊的传说?”

“等一等,听故事要有气氛。”念儿蹦蹦跳跳地去熄灯,开音响,做足功课。

我微笑,知道又将看到念儿充满妖气的舞蹈。

前奏是一段故事讲解——

“就像红颜说的,香云纱的每一道工艺都是纯手工的,从养蚕开始,到成纱、染色、封藏,要历经两年的时间。据说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人懂得种蛊,把自己的爱情蛊与蚕宝宝一起养大,织进丝料中,做成香云纱的内衣,并让心爱的人贴身穿上,那个人就会一生一世地爱上自己,至死不渝。”

“连我都没有听说过。”我大为赞叹,“你打哪里听来的?”

“如果种蛊的人变心了又怎么样呢?”香如也好奇不已。

念儿得意地笑:“精彩吧?据说,除非种蛊的人自愿解蛊,否则,那个穿上种了爱情蛊的香云纱内衣的人,终其一生都会死心塌地地爱着种蛊的人,并且只有在他(她)的陪伴下才可以正常生活。两人一旦失散,中蛊者会终其一生寻找他(她)的蛊主,如果找不到,他(她)必将思念成狂,干渴至死。”

“这么厉害?”香如咋舌,“这和吸毒有何分别?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有血腥的味道。”

“我倒希望有这样一件衣裳。”我神往,“我的店名叫做香云纱,我多希望可以有这样一件衣裳,给我心爱的人穿上,让他像我爱他一样地爱我。”

香如不同意,说:“可是美好的爱情应该是两情相悦,心甘情愿的,如果要靠下蛊施法来保证爱情,那到底是爱还是失心疯?”

我不以为然道:“原因不重要,结果才真实。只要能和心爱的人一生相守、白头偕老,不是爱情也是爱情了。管它是不是失心疯?爱情中的人又有哪个不是傻子?”

“我支持红颜。”念儿心无城府地笑,“不过,我相信,不论红颜爱上什么样的男人,不必爱情蛊,也不需要什么香云纱的衣裳,只要一道眼神一个手势,我保准那个男人尾巴飞得溜直地窜过来拜在裙下,惟命是从。”

“我要真有那种魅力就好了。”我叹气,“事实还没有你想像中的一半完美。”

念儿耸肩,学外国人那样摊一摊手,又曲腿做一个弹跳的姿势,轻松地说:“那也没什么好叹气的。如果那男人不知好歹,搁着你这样完美的女朋友不要,那他要么是个瞎子,要么与你无缘,也不值得爱了。”

“有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念儿拍一拍手,伸展双臂,开始结案陈词,“世上的爱情只有两种:一种是两情相悦;一种是你爱我而我不爱你,又或是我爱你而你不爱我。那有什么好说,放弃算了,下一个准定比这个更好,不见得这么差的运气,转来转去都遇到一样的男人。”

“如果你真的爱了,你便不会这样潇洒。”我承认自己这样说话,多少有点儿悻悻的味道。

但是念儿的可爱之处在于择善,她从不考虑别人的话里是否有恶意,不胡思乱想,不玩文字游戏。她永远就事论事,只就表面意思发表见解:“当我真的爱了,我便去爱,不去想谁爱谁更多,也不去想永远是多远,我会享受这一刻、这个人,享受爱情本身。我才不会庸人自扰。”

善解人意的香如适时旋大音钮,音乐响起,念儿开始跳舞,拍手、扬袖、踢腿、旋转,像一只快乐的蛾子飞出她的茧。

我又忍不住叹气,何时我也能破开自己的茧,羽化成蛾呢?

我没有香如的经典爱情,亦不如念儿的潇洒开放。如果我的爱情一直不见天日,也许我就会成了一只不能化蝶的蛹,困囿在黑暗中,永远等不到春天。

第二天守在店里,看着那些柔软艳丽的丝绸,用粉笔在绸料上打着稿子,我忍不住又想起念儿关于爱情蛊的议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