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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丧(170)+番外

作者: 南胡唐 阅读记录

听说她很长一段时间疯疯癫癫的,后来人正常了,就开了这家铁铺子。

大婶以前教她念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么一句话,从烧铁烧出来干燥缺水,又夹满铁锈气的嘴里说出来,别人都懒得说她附庸风雅,大概只会骂一句这脏臭的老娘们也配念诗。

方娟萱从不懂到懂,终于明白了她是在感叹自己。

大婶过去最喜欢看书,她看江湖话本,她看古代的游侠剑客,她有一颗出去闯闯的心,可最后她成了苟活在烧铁铺的落魄女人,有一日没一日的活。

她送方娟萱的剑甚至是开过刃的,锋利得能割破她布满茧子的手指,哪怕是打铁,大婶也是最厉害的铁匠。

后来她在大婶这儿住久了,有闲暇的时候会去街上闲逛,在那里她遇到了出门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是个女学生,剪着时下最流行的学生头,一点也不嫌弃她满身铁锈味。

她带她去坐电车,去街边的照相馆,还去过很多方娟萱从前从来不敢去的地方。

方娟萱觉得自己是时候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一阵了。

有情感的羁绊,人就难走脱了。

她走了,大婶怎么办?

她走了,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女学生?

大婶不像她家还有妹妹能代替她,她要是走了,大婶又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方娟萱往家里寄信,时局颇乱,信寄不出去,女学生带着她练从前没想过的硬笔书法平心静气,想方设法帮她找关系送信,可最后都失败了。

现在是她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大婶每天的生活都很枯燥,除了打铁就是磨刀,但只要方娟萱问她什么,她也会用干哑的嗓音回答。

比如那把剑。

她问大婶为什么要送自己一把剑啊。

大婶不说原因,只给她讲故事。

讲以前有一个侠客,过得潇洒快活,最爱打抱不平,周围人表面称赞他,喜欢他,实际上背地里对他挑三拣四,骂他不够高不够壮活得讲究像个娘们,骂他多管闲事吃饱了撑得慌。

侠客有多正气,别人就有多恐惧多诋毁。

但是他们说的有些话是对的,比如侠客确实是女的,她享受替天行道的成就感,她想做江湖第一的侠客,到时候她就不女扮男装了,她要让所有人提起她都恭恭敬敬。

后来呢?

方娟萱问了很多次这个故事的结局,她也没想通这个故事和送她的剑有什么关系。

可大婶没有说过结局,她也从来没有猜到过送剑的含义。

她更不知道,在她和女学生走街串巷的时候,大婶在铁匠铺子里磨刀,在她陪女学生上街游/行发传单的时候,大婶在铁匠铺子里磨刀,在她回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大婶也在街边磨刀。

等到大婶残败的尸体被送回来时,她终于知道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凶手是谁。

杀她全家,让她沦落至此的凶手,她一直知道是谁。

这么多年憋着一团火一口气,终于还是无法忍受,决定提刀而上。

是什么激发了大婶的这一口气呢?

会是她吗?还是因为那把送她的剑?

方娟萱托着腮在她的尸体旁边坐了一整夜,终于想明白了两件事。

那个故事原来是大婶幻想中的自己,她不说结局是因为侠客没有好结局,就像她没有好结局一样。

大婶送她剑,原来是想让她也能当侠客,去做她做不到的事。

大婶的痛苦静谧而无声,她甚至不会醉生梦死逃离现实。

方娟萱把大婶打的剑放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奏出不成曲调的脆响。

她突然笑了笑。

难怪算命的要说,她命里有一劫,迟早要死呢。

她老娘不让她出村,也不让她认识太多人是对的。

认识的人越多,她就越无法保留村里单纯时的本性。

她可以把妹妹们当驴使唤,面甜心坏地欺负她们,她们也愿意纵容她。

可当她独自一人出来,见证过太多悲剧之后,她就变了。

其实让她二十多岁之后再恢复身份的主意也不保险,非得打断了她的腿,让她彻底断了出门看看的心思,一辈子把她关在村里,做天真单纯又沾沾自喜的大姐姐才好,不然她迟早要出事。

忍不了,很难忍。

她不愿自己的愤怒也压抑而静谧。

大婶没有给自己选过埋骨地,方娟萱觉得她大概宁愿让自己的尸骨丢进熔炉里,湮灭个干干净净,也不怎么想留在这个肮脏的人世间。

所以她真这么做了。

她看着她消失在平日她们最常用的火炉中,连渣子都不剩,面容平静。

第二天她去寻了女学生。

方娟萱带她去了江边喝酒。

女学生没喝过,呛得连连咳嗽。

江边有风徐徐吹来,仿佛连这世道里的血腥气都吹散了点。

方娟萱和她痛饮了两个小时,女学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说,我其实一直有个梦想,我想做个厉害的建筑师,我查过了,学画画的女孩子不一定只能当摆设,或者当爱好,进修之后当建筑师也是对口的。

她又问方娟萱,娟萱,你呢?

方娟萱有些恍惚地看着河堤飘荡的杨柳,最后笑嘻嘻说,我想当个剑客。

女学生说,可是现在大家都用枪,剑快淘汰了呢。

方娟萱只说自己想当剑客,大家都用枪她就不能做剑客了吗?

女学生被她问得发愣,最后只崇拜地看向她,说她今后一定是名厉害的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