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凭什么天上那些家伙出生起就什么也不用干,两手空空到处飘来荡去?”
“究竟凭什么寺庙里的佛祖要收走我一年到头积累的所有铜子,还没给我一个眼神?”
“究竟凭什么……”
究竟。
凭什么。
那个女奴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贵人们不蠢,奴隶们也不蠢,后者不过是被教化的人罢了。
其实,都是人。
可是,那个女奴,是第一个挣脱了贵人们灌输的理念,独立去思考的人——
因为那个女奴很特殊。
她不是庸庸碌碌在奴隶之中长大的人,她是被无归境的那位贵人带在身边、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一同见识过许许多多贵人们的人。
无归境的那位贵人,非常非常地喜爱着那个女奴,给了她许多许多奴隶身份不该有的东西。
他甚至赐了她“奴隶”之外的,一个名字。
“安。”
远远的田野边,戴着一顶白斗笠的小孩一边牵着父母的手,一边冲她开心地喊了一声。
“安,到我这里来。”
名为安的小女奴便放下锄头,低着脑袋来到他身边,又弯下膝盖。
“安,你不用……”
他的父母发出轻轻的咳嗽。而女奴毫不犹豫地嘭嘭嘭磕了三个头,她的神情淹没在泥土里。
“安,问主人好。”
“……”
大人们拉着那顶小小的白斗笠走远了,可后者依旧茫然地回头,想要看看她的眼睛。
安和他一起玩的时候,明明,从不磕头行礼的……为什么刚才她要那么做?
无归境的小继承人并不明白。
他的名字并不是“洛安”,他姓洛,有父母精心起的名,也有整个家族悉心给的字,他出生起便有一双能堪透万物的阴阳眼,据说阴阳眼修炼至臻,能够倒转整个轮回。
这样天赋异禀的修道者,即使在灵气蓬勃的玄学界,也是引人垂涎的稀有宝物。
只不过……
和女奴一样,他也是个处境与众不同的存在。
关于无归境外的种种,轮回、神佛、判官、奴隶、等级——这个时代有多么混乱有多么悲惨——他全都不明白。
因为身负一双能堪透万物的阴阳眼,父母太担心他被这双眼睛所扰乱,便在他刚出生时封印了眼睛,又将他困在无归境的藏书阁内。
这世间太多污浊,如果轻易放任一个能堪透一切的幼童接触外界,他便会被完全搅浑,变成阴暗又扭曲、完全对“人”“生命”“活着”失去念想的家伙吧。
父母非常疼爱这个孩子,可也正因为此,他们不得不减少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以免自己所思所想的污浊被他勘破,搅乱他的认知。
……而且,即便是他们,也畏惧着被一双浅茶色的眼睛看清心底的阴私秘密。
虽然很想彻底封印孩子的眼睛,但如果“无归境在寻找与阴阳眼有关的材料”消息传出去,又会是一场灾难……
天上地下的贵人们,整日闲得无所事事,但唯独追求更强大的法宝、更充沛的力量的那抹“贪婪”,是与日俱增的。
而且,很不巧的是。
一千六百年前的无归境洛家,只是守在一片白雾萦绕、潭水潺潺的山脉深处的,小小玄门。
是个资源颇丰的世家,但也绝没有多尊崇的地位。
不起眼的,万千玄门之一罢了。
这样的无归境倘若被爆出“藏有一双能堪透万物的阴阳眼”,便是众多神佛上仙砧板上的鱼肉。
所以,要把那孩子好好的、紧紧的锁起来才行。
这是为了他的安全。
也是为了他们所有人的安全。
——小继承人隔着面纱、珠帘与层层木窗听到的,便是这两句话。
父母反复叮嘱,反复告诫的,也只有这两句话。
要乖乖地藏在这里。
不能用眼睛乱看,不能用嘴巴发声,外面的一切你都不要触碰,否则会给全家带来灭顶的灾难。
……好的。
小继承人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他一遍遍应下,就这样独自活在藏书阁里,仿佛是一抹幽灵,活在一个真空地带。
他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煮饭,一个人摆弄雕琢复杂的木枷——为了帮他打发时间,也为了让他安静自然地独处,父母为他提供了许许多多关于机关术的修习资源。
无归境的继承人虽然可以完全封闭地活着,却也不能对玄学一窍不通,但学会御剑就会渴望飞出去,学会画符就会渴望炸开什么,学会丹药就会渴望寻找病患,学会拳法就会……总之,父母左思右想,觉得,只能培养他研习机关术了。
只要丢去源源不断的资源,那孩子就会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藏书阁深处,拿着一把小锥子,叮叮当当地琢磨木头。
当世的机关术大师已经闭关两百多年了,侍童说他一步都没动,钻研这个领域的人,一定能老老实实地安静一辈子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有一点他们没想到。
机关术大师是长大成人后自发地寻找到自己热爱的玄学领域才扎根进去,那孩子却只是个懵懂的孩子。
父母让他乖乖待着,他便待着,让他雕琢机关,他便雕琢。
花草是什么样的,河水是什么样的,外界是什么样的,我雕琢的东西又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