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攻道(12)
絮叨时分,尸车已然停下,破云子一动,要下车,被玄冥按在怀里,说你下去什么下去,听不到现在外面风大吗?
一瞬间,破云子觉得自己笑了,他低头嗯了一声,看那个天魔幻出一袭披风,覆在他肩头,温暖陡然而生。
把玄冥安顿下,破云子转回大殿那里,从战战兢兢的师侄怀里接过了小娃儿,面对掌门,就秉持着一个原则:玄冥怎么来的?拣的!小娃儿怎么来的?拣的!
几番问答下来,破云子恭恭敬敬翻来覆去就这么一个答案,老头悲摧的败了。
破云子就一块恭敬的滚刀肉,他院子里那位又惹不起,掌门没法,只能挥挥手,让丫走人。
反正这次折算下来,玄水入体,每个道士白得三五年的修为,也没损失,就这么算了吧。
掌门对还有疑问的弟子说,这是测验,测验懂吧?上级验收成果。于是一干道士囧囧有神的表示,希望验收成功能来得更猛烈些,照这种一次补个两三年修为的模式看,如果能来个五十次左右,一蓬莱山的道士都有望直接飞升了!
老头表面上顺着仙风道骨的长髯说,嗯嗯,孺子可教,尔等要多多努力,心里想的是:屁!多来几次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们就变烤兔崽子了!
第十章
小娃的名字叫徐浅,不是破云子起的,而是玄冥起的。
当时破云子为了找一个好名字翻书翻得焦头烂额,很认真的问玄冥,是富贵好还是长生好。
玄冥回答的也很认真:不如叫狗剩吧?贱名好养活。
“……”道士继续翻书。
然后,就听到玄冥的声音淡淡的响起,若是姓徐的话,叫徐浅吧。
道士转过头看他,没说话,玄冥拈着自己头发轻轻一笑,眼神有种近乎温柔的波动。
满招损。所以不如叫浅。魔物这样说完,停顿了片刻,眼睫垂下,声音又低了一点,道,我女儿本来打算叫这个名字的。可惜,没来得及用。
于是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定下,名叫徐浅。
一手抱着小娃,一手写下徐浅两个字,破云子轻轻的笑了。
他人生前十二年,于冰冷宫廷里为生存挣扎,后十五年,日日夜夜活于复仇的梦魇——他是炅门五百余年里,唯一的一个在将近而立之龄而得证天道的,忍忍都说他是天才——笑话,他哪里天才?他一旦睡着就会看到母亲在面前被千刀万剐,便日夜发了疯一样修炼罢了,所谓天才名声仅仅是因为不敢深睡。
现在手里抱着的这婴孩,于破云子而言,是他以鲜血和仇恨铺就,枯败腐烂的二十七年人生中,唯一的纯洁无瑕。
“……我会好好养育你,让你一生平安,快快乐乐。”他低声呢喃,抱紧了这个孩子。
他愿倾尽所有,换徐浅一生无忧。
而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玄冥算是结结实实的体验了一下人类的固执可以到什么地步。
破云子一生,最怕的就是欠人,对于玄冥,他认定自己已经欠得够多,反正最后一命一魂肯定都抵给他,就无所谓了,但是反过来,他执拗的认为绝不能让徐浅欠玄冥,于是,在徐浅的事上,他事事亲力亲为,绝不让玄冥沾一点边。
往昔里,炅门百年不遇的天才雪衣白发,谁看了都赞一句飘然出尘,如今却真真是沦落尘世,洗尿布、灌羊奶、晒被子,让看的人先觉得好笑,然后莫名辛酸。
——破云子宁肯自己从清逸无尘的云端,跌落到鸡毛蒜皮红尘最低去,也不需要别人帮忙哪怕一分一毫。
有的时候玄冥看他,就有一种错觉,破云子一身雪色并不是道法修炼至返璞归真的标志,而是那么长的人生,于他只有一条路,一个人,慢慢的行走,终于被寂寞染成雪白。
而破云子这种近于孤僻的固执到达顶峰是在徐浅三周岁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那一天,徐浅忽然发了无名高热。
有点经验的父母都知道,小孩四五岁之前无名高热是很正常的,只要没有引起别的症状,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它退下去。
但是,炅门里是全是道士,谁都不知道怎么应付,结果,无名高热发到傍晚,纯正道门真气也降不下来的时候,破云子慌了。
小孩子脉象正常,就是发烧,小小身体滚烫滚烫,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半闭半睁,有气无力的低低的哭,破云子听不清,手足无措,一遍一遍给他擦身体,唤他名字。
玄冥靠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一切。
其实破云子只要转过头来,对他说一句,君上,能请你帮我看看阿浅吗?这件事就可以解决了。
但是破云子不,他宁肯自己焦虑得舌头起泡,也不向他求助——固执得近乎愚蠢。
玄冥心里是这样评价,但是也没有任何主动伸手的意思。
他的目标是破云子,徐浅死活跟他没一点关系。
半夜时分,外面下了雪,开始还绵绵密密的小,到了后来,就大片大片的扑下来,打在窗棂上,能听到闷闷的响。
小孩儿的烧没有丝毫退下去的迹象。
在天快亮的时候,雪已经下了深深一层,没了膝盖,小孩儿的烧还是没退下去,破云子站起来,翻出最厚的被子,把徐浅密密实实裹上,运起真气,背起孩子准备下山——
他要去山下找医生,不能再这么烧下去。
蓬莱山上所笼罩的结界,让所有炅门弟子都没法使用任何道术仙法,破云子自然也是一样,他只能依靠一身真气,披逆大雪而去。
在大自然的面前,没有仙法道术,人又算得了什么?道士单薄一道身影,冲出门去,在风雪里倏忽就不见了,风一吹,雪落下,连脚印都留不下。
运起所有内力,护住了背上的小孩儿,夹着冰的雪粒子兜头兜脸的砸过来,隔着一层毡帽长巾,都像被石头砸上一般疼。
偏偏背上的小孩抽抽搭搭的哭起来,模模糊糊的问他,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生死,破云子却心里一抽,刚张嘴要安慰,冷风倒灌进来,仿佛吞了一口冰刀子,小孩子包得严严实实,根本听不清,于是抽搭得越发厉害。
油毡的靴子早就透了,开始是冷,然后是木,现在是每走一步都觉得烫,破云子却只能把背上的孩子负紧,在风雪里逆行而去。
天是黑的,然后四周都是白的,前路近的地方是白的,远远看了,又是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来路也是一样,足迹是刚踏出去就被掩了,天地茫茫,来路去路,都是一片茫然。
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在风雪里低低的说。
“是啊,你只会让你们两个一起死。”玄冥讥诮的声音穿透风雪,在他耳畔炸响,破云子猛的站住,被毡帽所限的视线范围里,慢慢的,有一双手探了出来。
十指秀丽,白皙如新剥春葱,从漆黑的滚边裘皮下伸展出来,于这样连星月都看不见的风雪夜里,美丽得几乎惊心动魄。
那双手越过他的肩膀,在他胸前交拢。
四周的风雪陡然静,也不再寒冷,破云子听到玄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若求我,我便可立刻使你和他安然无恙。”
破云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头,看了看拢在自己身前,修长白皙的十根指头,慢慢的,极轻的摇了摇头。
轻轻拨开,然后继续前行。
刚走出没几步,他肩上陡然一重,被玄冥按在当场,天魔陡然变得阴沉的声音冷冷响起:“……为什么,到这种地步,你还要如此坚持?”
“……”破云子终于转头看他,道士在粗糙而结满冰碴的长巾里微笑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几乎算得上柔和的,“……因为我还不起。”
他除了一颗心,已经什么都不剩,再欠下来,他拿什么去还?
玄冥一怔,道士紧了紧面上长巾,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