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短歌行(181)
阿元淡淡蹙眉道:“别说了,爹爹,够了。”
越无伤望着她,恻然道:“为父也是不得已,南越的脸面……”
“我知道。”阿元走到越无伤面前,垂目低眉,她放低身子跪下去,“爹爹于我有养育之恩,我剔骨而还,也是应当,不必多说了。”
“不可!”江玄疾步欲前,却觉双脚发软,一下栽倒在地,“阿元,你……你……竟然……”
阿元怜惜地望着他笑:“君要臣死,父要子死,都是不得不为。江玄,这是我的家训国训,不得违背。”
119.南越之殇(三)
江玄觉得自己的神志开始模糊:“阿元,你已经嫁给我了……你……嫁给……”
“我……做不好你的妻子。我忘不了南越。此行本以为可以了断。没想到,这了断得耗掉我的命。”阿元蹙着眉,朝着江玄俯低身子,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江玄,我对你不起。爹爹,我的命给你,你会放过我的丈夫是不是?”
“自会……”越无伤掩住面孔,“如你所愿。”
江玄挣扎着,不肯朝阿元施下的迷毒妥协,他的手颤抖着往上伸,兀的掐住阿元悬佩的侍卫腰刀,狠意在手背上划了一道血口,登时血流如注。
阿元的眼泪落下来,血色中破开一尾彗星似的痕,她笑笑道:“何必呢?”
江玄挣扎着,死命地看着她,她倔,他便比她更倔:“你叫我放心的……”
阿元笑不下去了。
她可以再添一点“醉圣散”,这是她精研的,无毒无味,他应当好好睡上一觉的。天明之后,他会离开南越,他来到这里遇见她本就是个天大的谬误。
她害了他。她是个孽胎祸根。
她是怀安帝囚禁满公主诞下的罪、遗下的恶。她的身体便是一座囚宫。生,即是她的祸;活,便是她的毒;骨血中的枷锁始终禁锢着她,令她无法自由来去。
“江玄,我……”
那紧闭的殿门倏地裂开一缝,月光与夜雾自缝隙中弥漫开来,落在阿元空空的掌心。
越无伤厉声以问:“狐螽,难道你心软了?”他的脚步方抬起,一枝黑影自门外一闪而入,霎时钉在他胸前。
越无伤身形摇晃,踉跄着攀住了右首的人形兽面灯,灯随人“啪嗒”一声坠下去……借着扑地而灭的半边烛光,阿元看清了越无伤胸前的物什,她的身子陷在泥沼一般,无法动弹。
江玄因血口之痛,神志尚存,他竟挣扎着自阿元怀中取出解药吞下。
有人悄无声息来到了他们身后。
江玄回头,地上拖曳着一袭华美的袍服,深紫若黑,月光返照,便似一层冷而硬的铠甲。
阿元扑到那华美的裙角之下:“你……杀了爹爹?”
江玄再一次听到了女帝楚望的声音,沉凉如水,像是一匹冻了霜的乌绸,缚住眼鼻耳口,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毁金箭出,中者必死。”
阿元脸团煞白,双唇翕动,竟再说不出话来。
“朕不是为的你。”楚望嫌恶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女儿,“他敢囚禁朕?谁都不能再这样待朕!谁都别想!”
“他……他是你的丈夫……他照顾你我……如许年……”
楚望挑了挑眉:“朕已死过一个丈夫,难道还怕第二个?王座之侧,岂容他人放肆?”
楚望注意到阿元扑簌簌的眼泪,她微微弯腰,用手中的毁金弓挑起女儿的小小下巴,她的女儿在泪光中晶莹如梦,这一副薄命相!
她挑起冷酷的笑意:“你为你这个假的爹哭。他日若是朕……你这孽儿倒不会有这样真心的泪。”
“我宁可是你。你想杀死我。”阿元咬着唇,“为什么是爹爹?倘若……倘若……我真是楚苻之女,你为什么不瞒上一辈子?”
阿元说不下去了。
“朕怎么生下你这样软弱不堪的废物!”
楚望将手中的毁金箭矢朝阿元的脸上狠狠掷去,江玄比那箭矢还快,一个扑身上来挡在阿元身前,箭尖刮破了两人的衣裳……
阿元见带毒的毁金箭差点伤至江玄,万般情绪皆化作一腔怒意,梗着脖颈道:“你不该生下我!南越有那么些剧毒烈毒,你早可以了结我!”
“你以为朕不想?若不是朕圣体有损,无法再孕,你能活到今时?”
阿元气急,抓起地上的毁金箭矢塞到女帝手中:“再来一箭,朝着我的胸口。亲手了结我!反正你的心肠够狠够硬。你连爹爹也……”
江玄慌忙去拦她,急得只想将她敲晕带走。
“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蓝乳娘苦声朝天嚷着,左摇右支仿若一只风筝,冲撞进来。
阿元知她有夜盲t,慌忙丢下箭矢去迎扶:“乳娘。”
殿中只剩了半边昏暗的灯火,蓝乳娘还未十分看清阿元,双目已流下泪来:“公主,公主,别再与陛下置气。好么?乳娘求你了。”
阿元恍然僵在原地。
血之腥气,仍在室内弥漫。她旧日的父,仍在这里,已然死去。
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两个人都在这里。她的爹爹,在方才几乎已用杀意焚毁了她;她的乳娘,用温热的眼泪挽回了她。一念灭,一念生,她历经焚心之火,重又复生。
阿元抬手擦去蓝乳娘的眼泪:“乳娘,别哭了,是我的错。我走了就不该回来。我应该远远的……远远的离开才是……”
楚望将阿元塞给她的毁金箭丢开,她缦立而视,看着一尺之外的阿元:她和她的乳娘更像是一对母女,许多年前起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