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短歌行(188)
“阿元,你早不再是那尊被南越供奉的假像。”
阿元微微皱眉:“江玄,是我不好。老想着过去的事儿。”
她为什么总没法专心做她所爱之人的妻子?她不该让江玄也困在这囚笼里的。
“我想好了,咱们……咱们若是今夜碰不上,就走吧。”阿元尽量让声音平和而笃定,“是的。这事儿便这样定了。”
烟花尽,笙歌散,那一夜如此惊心而又如此平静地度过。
鸡鸣三声,阿元起身,她对着一面旧镜,想将自己描画成另一个人。一弯眉,画了又擦;一点唇,描了再描。
她终究没有改换形容。
这t张面皮比她的心还难改易。认得她的人,终究会认得。
她在晨光熹微的时刻,催江玄起程。
江玄轻轻打一个呵欠:“你以为你愿意见他。”
“他从来没提过一星半点往事,我想,他并不愿见我。”
渭川先行往村口马车处赶,江玄陪着阿元又拜了拜仙姑祠的那尊女像。
何氏正早起拾掇,除尘掸灰,见那“庄主夫人”素衣净服,虔诚满目,不由道:“夫人,您生了这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模样,又嫁了个赛潘安的俏郎君,家中良田连顷,吃穿不愁,老身倒想不出,夫人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阿元起身,望着那女像之眼:“我祈愿仙姑安乐。”
“这倒是新鲜,仙姑成了仙,还有不安乐的么?”
“你们供奉仙姑,或有许多人间愁苦说与她听。她爱民众如子,便会生愁。倘若你们人人安乐,她自然也无愁绪。”
阿元说着,从江玄处拿了一块碎银递给何氏。
何氏原先疑惑的长圆脸也眉开眼笑起来:
“哟,这么说,夫人倒是替我们小老百姓求的?老身替咱们村,谢过夫人了!”
长街长,长街空,昨夜的热闹,仿佛一场幻梦。鸡鸣过后,了无痕迹。
街上零星有行人过,阿元瞥见街巷尾,孤伶伶地支着一个卦摊,她的步子竟迈不出去。一剎那,她如遭雷击。
江玄扶着她,轻轻在她耳边低吟了一句:“是命。”
卦摊前杵着一个老头儿,深灰破衫,麦秸草鞋,头戴的软脚幞头已褪了色,摊上摇摇欲坠、风吹雨打地悬着一个大字——“卜”。一只旧的杉木方盒铺在面前,盛满了污旧的沙土。
老头儿的模样儿没有大改,只是一双眼睛再没有精光。
他瞎了。
阿元的躲避成了徒劳。老头儿再看不见她了。
江玄拖着阿元走上前,阿元紧紧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只觉满口的酸辛。
江玄开口道:“先生,测字。”
老头儿的声音响起来:“何字?”
“缘悭一面,测‘缘’字。”
“公子写,还是老夫代劳?”
“便请先生代劳。”
阿元一瞬不瞬地看着老头儿。她甚至不需要再问。这人就是楚渊,南楚的旧帝,她的亲外祖父。他没有死!
她早该想到,他同她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她怎会浑浑噩噩从无知觉?
“公子是南边儿来的?”
“唉。”
“公子娶亲了?”
“嗯。”
“是好人家的姑娘吧?”
“好极。”
“公子身上,携着一股子药香,好闻。”
阿元便似哑了,死命挣着江玄的衣袖。明明她心底有那么多积攒了那么久的疑问,那些疑问盘踞在她心头,好似经年不散的云,压得她的天空低矮逼仄,叫她没法喘气。
他为什么隐瞒身份教她练武?他是不是爱美人以至于倾了江山?她的太子舅舅真死在沙场了吗?他究竟在哪里习得这些功夫,又为什么瞎了?
但临到此刻,她没法开口。是沉沉往事压倒了她的声音。
她看见老头五指举着一根细竹杆儿,默然而又茫然地举着,仿佛在与虚空神交,隔了好一会儿,那沙上现出了一个笔笔有交代的字——元。
老头忽然开口,一双盲眼向着她:“仇不卜,亲不卜。”
老头儿说完,那双盲眼仿似更盲了。他背过身去,默然立了片刻。
他只得离去。
许是老了,又许是跛了,他的身影一晃一晃,走得如此缓慢,而又如梦坚定。终于,他消失在拐角。
阿元目送他,渐行渐远,最终永永远远地离开她的生命。
一盲,一哑。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相见。
她不再问了。能够令人释然的,不是答案,而是,不再问了。
125.渡红尘(一)
回到苏阳郡的伯宁县已经有些日子了。
阿元一身的倦怠似乎如何也褪不去,成日都提不起兴儿,闷在房中。
江王氏商事不忙,便会亲自炖一盅冰糖燕窝,看阿元吃下去才安心。
这日阿元吞了小半碗便止了。
江王氏笑道:“哟,看来我这手艺退了。”
“不是。方才吃了糕点,一时积食。”
江王氏撑着脸,眼中皆是笑意:“成日吃冰糖燕,是不是腻了?我换做‘鸽吞燕’给你好不好?哎哟,瞧我,我忘了你不爱荤腥……”
“别多操劳了……其实本该由媳妇儿做给母亲大人……”
“我们家不兴那套规矩。”江王氏爽利地摆摆手,“你可不知道。江玄早早地要跟我约法三章呢,这娶进府来,必定得对你千依百顺。我那时便说,这是自然。我这美貌媳妇儿便如菩萨般救我一命,我可自该将她像菩萨一样供起来。”
阿元低头:“母亲,我……我身子弱,脾性又坏,我也深知,我并非江玄的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