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春(108)
云静沐浴更衣后出来,元珩正静坐在案旁,换好了寝衣,外罩了件披风,头也不抬处理未完成的题本。
她不敢去扰,上床榻躺好。细忖了少时,往里挪了挪身,将外侧的位置留了出来。
烛光旖旎间,他的影越来越近,先在对面软榻前停顿稍许,又朝她的床边走来。
纱帐轻一撩起,她便移目看向他,指着一旁的枕被道:“那个软榻太小,睡着不舒服,还是这里宽敞。”
元珩掀开被,仰面躺下。
两人同时望着帐顶,听院中池水泠泠响动。
她启唇:“劳烦殿下吹灯......”
他忽然伸臂去拉她的手,“还害怕么?”
“睡着就不会怕了吧。”她说。
元珩缓缓侧身面向她,“不要为了我去冒险。”
她也回头看他,认真道:“如果换作是你呢?你也会为了我去冒险的。”
他把她往身前一揽,“那不一样。”
云静躺在了他的枕上,两人额头几乎相抵,明亮的星眸近在咫尺。
有何不一样?
她被元瑞追杀那晚,他难道不是奋不顾身去救她吗?
或许,确有一点不同——
在她心里,无论他们是否是夫妻,他这双眼已成为她的依恋,这里成片的辉光是她不停追逐的彼岸,让她心甘情愿为之冒险。
他调整了下睡姿,整个人又离她近了些,云静也跟着微微动了下,脸一低一抬,蹭上了他的鼻尖。
谁也没再挪动,在若即若离的触碰中静止。
谁也没有阖眼,却没有望向对方,目光在前方某一处漫无目的漂游。
呼吸交缠在一起,渗入彼此的血液肆意翻涌。双唇间的距离可有可无,明明可以向前,却都像在退后。
像在冲动,又像在克制。
有一根弦正在绷与松之间反复纠缠。
不堪相持之时,他长舒一口气,彻底把她搂入怀中,将方才席卷而来的情.欲全部剥落,温柔轻哄:“睡吧,有我在,不怕。”
寝阁里的火热汇入烛光,在寂静的夜中熄灭。
翌日卯时,元珩全身收拾妥当准备去上朝,迈出寝阁,看见侍奉云静起身梳洗的嬷嬷婢女已经候在门前。
他蹙起眉,问丹蓉:“这才什么时辰王妃就起身,怎么不再多睡一个时辰?”
丹蓉回话:“今日十公主生辰,慧贵妃娘娘懿旨,宣各宫娘娘、皇子妃和臣工贵眷进宫祝祷,吉时是辰时一刻,不得耽搁。”
天边渐开一条蒙亮的缝,在元珩眸中映出明暗交替……
近来,御史多被派往各地巡察,是以临近晌午的御史台公廨却如午夜般安静。
台座下,一位御史掷地有声:“下官不明白,东原县暴动死伤成百,楚王之错昭然,既有现场实据,又有请愿书在此,为何不能弹劾?”
裴旸扫了眼此人,只淡淡道:“朝政之事没那么多‘究竟为何’,张御史多日操劳,许是累了,本官特赐你一日休沐,回府歇着吧。”
张晟朔半步不挪,挺胸凛然:“大人若不给一个理由,下官就寸步不离跟着大人,用膳,睡觉......包括如厕。”
裴旸扯了下嘴角轻笑,“张御史入御史台有多久了?”
“一年。”
“一年时间,也该学会如何听令于上官,如何驭下行事。”
“不巧,下官只知道身为御史要公正严明,为民除害!”
裴旸不悦,“连上官的话都听不明白,居然还被定了上品,进了御史台?”又不耐烦地问,“你的中正官是谁?”
张晟朔扬起脸,大声道:“裴老太师!”
一滴墨从裴旸笔尖滑落,在纸上晕开。
刚完成一半的奏疏被毁,裴旸立刻变得烦躁,揉成团扔向一边。
张晟朔得意地挑眉,“到底该如何听令于上官,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裴旸重新着笔,慢条斯理叙来:“下从上相与之道,不过就一个‘合’字,若是遇见志同道合,脾性相投之人,‘融合’便可;若上官盛气凌人,不易让步,‘配合’便可。”
“下官明白了。”张晟朔笑着深深一揖,“但请恕下官拒不配合!”
一甩袖走了。
怒气揣了一路,不知不觉转到吏部,张晟朔一头扎进去,看见整理奏疏的陈言中,也不管四周有无旁人,张口便道:“自打进了御史台,我还是头一次这么憋屈,小裴大人似是不同意我弹劾楚王,但就是不说明白因何不可,这些大人物的心也不知都是什么做的,说几句话能白一撮头发......”
“嘘——”陈言中赶紧示意他噤声,朝坐在上首的元珩觑了眼。
张晟朔立刻合紧嘴巴,颔首低眉。
“张御史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元珩笑问。
张晟朔胆子不小,直接凑上去直言:“楚王私拆民宅致使暴动一事证据确凿,罪责难逃,理应禀明圣上降旨治罪,但裴大人却阻拦吾等上奏,令臣不解。但更不解的是,据臣所察,裴大人也不是要掩饰楚王罪责,王载大人去往东原一行也颇为顺遂,明明就可以尽快了结,临了却没个结果,微臣困惑。”
张晟朔是五品官,少在御前,他看不清楚之事,元珩却参得十分明白。
元琪凭空结出民怨,魏帝自是生气得很,估摸着早已私下里命裴旸好好查明这个八儿子到底干了什么荒唐事,回头狠狠给老八些教训。但他顾及自己颜面,又不愿自己儿子被大张旗鼓摆在公堂上审判,是以才会如此。
但圣意又不能随意宣之于口,敏锐之人自然可以意会,不过这位张御史却是坦率有余,但城府不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