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春(125)
任命崔文敬为中书令的当日,一封等同于“褫夺爵位”的密诏也降临了庆阳侯府——侯爵不得有后嗣继承。
已封宁妃的文奚,在魏帝为她营造的“宠冠六宫”之象下,过着淡若水的日子。他来,就好生伺候,他走,也不会黯然嗟叹,虽然有时从他的双目中还能捕捉到一丝疼与怜。
她以为此生已淡不过如此,但她的奕尘却意外降临,重燃起她对生的希冀。
崔文敬仰天长舒:“父亲卸任之时,年满五十五岁,一个满腹经纶的贤能之人,正值为朝廷效力的当打之年,却不得重用,大半辈子的心血政绩,眼看要付诸东流,内心是何等的悲凉!”
崔绍卸任之后,便隐形埋名,四处游历。
旁人口中的无求居士,坚韧乐观、洒脱宽容。他没有因不得志而郁郁寡欢,也没有因受打压而怨愤不平。
他的洒脱,是内心苍凉拂去后的淡泊;他的宽容,饱含力护儿女周全的深沉父爱。
崔文敬望了眼墙上那幅《雪中苍仙》,“你外祖父最喜梅花,曾经,这书房的后院种满了白梅,一到正月时分,满园白梅盛开,如梦似幻。父亲过世后,这白梅就不如从前那般开得好了。你母妃对这片梅园甚是留恋,但又不愿凭添睹物思人的伤感,这才移种至殿下府上。”
侯府余音在元珩心中荡起一片浓惆,“父皇虽裁撤了丞相一职,但舅舅仍旧是当朝尚书令,职虽有轻,但权则实重。您恪尽职守,力当忠臣,不做权臣,外祖父的风骨,也算是得以承袭。”
崔文敬望向远方:“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难免变得世故圆滑,为人处世难守原则。但我自认为一生光明磊落,从未行阴诡之事,算是对得起崔氏门楣了。可惜你母妃......”
“母妃的仇,我一定会报!”
落日余烬铺进元珩眼底,“但父皇所为,我此生都不会有!”
崔文敬望着他消失在长廊尽头,方才的言语冰冷而坚决,像是在对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暮色合拢,刺眼的艳阳已不见,霞绮漫至天际,即便短暂,也要燃尽生命。
云静回了王府,经过永晖堂时,有琴声入耳。
她驻足听了片刻,凌然出尘的音韵,不由将她引向近前。
永晖堂敞开的门中,元珩独坐的身影孑然孤寂。
酒坛歪倒在身侧。
怪不得他指尖下会抚出这首《酒狂》。
《酒狂》之词,她只在书中看过,当时直觉豪情万丈,激昂措宕,却从未听过真正的琴曲——
世事奔忙,谁弱谁强,行我疏狂狂醉狂。
百年呵三万六千场,浩歌呵天地何鸿荒,抚景悲斜阳。
红颜白发,东流不返,三杯一斗,撞破愁城。举世皆醉时,唯我独醒。
蹉跎岁月,谁人不寂寞,自是对酒当歌,叹人生几何。
指下骤停,灵音余绕,他忽然抽出佩剑,飞入杏林。
她静立在廊下,望着他挥舞长剑在院中游走。
长剑如芒,周身银辉,微微带醉的步伐不稳不羁。眼前这个满腹惆怅的男子又不知不觉令她着迷,目光随他的身影飘移,恍惚间,误入山间隐林。
风吹起案上纸张,不偏不倚飘落在她脚下。 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一地碎瑛中,他豪而不纵的笔墨挥洒出惊艳写意——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她捡起的一剎那,仿佛忽然从一笔一划中,看到了他的玉骨冰心。
第047章 第47章
他已分不清是醉还是醒, 手中剑在眼前划出梦境......
“母妃,父皇今日斥责了儿臣,可儿臣认为自己并无错!”
宁贵妃把元珩牵至身边, “父皇因何事斥责你?”
“儿臣向父皇谏言, 大肆修建寺庙塔院劳民伤财, 实不可取!”他把手中奏本递给母亲, “这是儿臣测算的结果——若京城及各地治所每年仅少建一座皇家寺院,所省下用料、工匠等花费,也可抵今年江东水患赈灾钱粮的三中之一。北境战事不断,军饷补给又不能减分毫,度支年年都称银子吃紧, 若旱涝灾害同至, 来年颗粒无收,百姓本就饥贫, 还要承受赋税之压, 不堪重负!”
宁贵妃翻看着奏本,“父皇是如何回你的?”
“父皇说, 修建寺院乃积德行善之举,为的就是祈求民之福祉、国祚永昌,怎可停下!”十岁的元珩, 脸上还有股未脱稚的执拗,“可礼佛从来在于心,民之福祉是君臣广施仁政才得。”
宁贵妃眉间沉忧:“后面这句, 你也同父皇讲了?”
元珩点点头。
她忽地抓住儿子肩头急道:“你怎能当面指责父皇不仁?”
“儿臣绝无此意!”元珩心中委屈,“潜心学问, 是为躬行践履,本就该察实情、知民意!”他低头咬了下唇, “父皇还责怪儿臣,那么多贤士名臣不学,为何非要学外祖父那样恃才傲物!清河崔氏再显赫,也终究是臣!”
沉在心底的旧事覆又翻卷,宁贵妃望着儿子清亮的双目,自己那对灿星般的眸子如湖中倒影,早已失了光泽。
“既如此,往后就不要随意谏言了。你还小,多闻多学就好,少言少语才能少些风波。”言罢,她把奏本丢进火盆。
元珩急着将手伸进火里,被宁贵妃一把握住。
他跺脚快要哭出声:“母妃为何不让儿臣言语?只要儿臣锲而不舍,总会说动父皇!”
宁贵妃倏地站起,沉下眸色望他:“你才多大,就妄图说动你父皇?!既做不到寡言,那就不要留在宫里,让林牧带你离开京城。四境山水辽阔,想去哪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