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不远,她听到暮绛雪唤了她一声:“师尊。”
声音说不出的柔和缥缈,“到我身边来。”
长穗莫名被晃了下神,她站在原地未动,同他一般没有惊怒没有质问,只是平静问了句:“你会放阿兄他们离开吗?”
暮绛雪似笑了。
隔着雨幕,那声轻轻凉凉的笑很快淹没在雨中,声线变得更加缥缈,不够真切,“身为臣子,我好像没这个权利。”
公孙翰闻挡在长穗身前,拔刀怒斥,“少在这假惺惺装忠臣!如今北凉的生杀予夺,难道不是你绛雪公子说了算?!”
如此刺耳的嘲讽,暮绛雪不喜不怒没有争辩解释,似没有听到。
自公孙翰闻将长穗的身影挡住,他便垂下眼睫望向地面荒坟,干净出尘的气质这片阴寒之地格格不入,看起来寂寥又沉敛。
“师尊。”暮绛雪还在固执的唤着长穗,“徒儿忽然有一事不明。”
他似有万般疑惑不解,温声询问:“当日师尊教我尽职守忠,徒儿听了,如今我在为帝王分忧、为北凉大业安稳谋划,师尊却……站在了我的对立面,要我为私叛君,这是何意呢?”
颤动的长睫重新抬起,隔着高壮的公孙翰闻,暮绛雪的目光似穿透肉骨落到了长穗脸上,近乎低喃:“师尊能为徒儿解惑吗?”
究竟是他愚笨做错了,还是他的师尊为师无德,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强逼他做良善君子,却做不到以身作则。
长穗张了张嘴,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
兴许正如暮绛雪的指责,她终究当不了好师尊,也教不出好徒弟,才会让他们一次次走向难以估量的错误。
“是我错了。”长穗涩声承认。
她的茫然疑惑并不比暮绛雪少,甚至更为无助仓皇,她更甚至愚蠢到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又错了。
落雨打湿脸上的绸缎,沾湿沉重了睫毛,长穗强迫自己平静理智,轻轻开口:“放他们走吧,我会留下。”
“不可!”话音刚落,便被公孙翰闻急急打断,“你不能留在这里,暮绛雪心狠手辣,他不会放过你!”
……心狠手辣。
这还是长穗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这个词按到她的徒弟身上。
有些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长穗始终记得自己的任务,无论暮绛雪变成何种模样,她都不能离开,于是没理会公孙翰闻的劝阻,再次重复:“放他们走,我跟你回去。”
对面似在斟酌考虑,片刻后,才传出平缓的回应,“我若说不呢?”
若他不准备放他们离开,也不放长穗离开,他们又要怎么做呢?
他的师尊很快给了他答案。
仅余的两张符纸,一张拍给了公孙翰闻,另一张直冲着暮绛雪的面门而去。
暮绛雪不退不避,静静看着那张符纸逼近,散出的耀光刺痛他的眼睛,却未使他眼睛眨动一下。那么强烈的光,应当是为了阻挡暮绛雪和他身后的术士,就算是高阶术士,也无法抵御强光侵袭的压迫感。
长穗冲着公孙翰闻大呵:“快走!”
公孙翰闻眸光复杂,没再劝说什么,扛着赵元凌咬牙,“我们走!”
长穗双手捏诀操控着符纸,距离暮绛雪不足半步距离,不退不近低哑开口:“让你的人不要动,我不想伤人,不想伤你。”
“等他们离开,我便随你们回去。”
对面静了片刻,溢出很突兀的笑。
这次因为距离过近,长穗将暮绛雪的笑听得清晰,如同雨滴砸入水潭的声音,沁凉幽沉。
胸腔中溢出的笑有些抑制不住,暮绛雪笑得险些握不住伞,若长穗没有盲眼,便会看到刚刚清雅宛如谪仙般的人,是如何转瞬癫狂癔症,一遍遍低笑着重复,“我的人……”
哪还有什么别人。
他只身前来只撑了一把伞,身后并无人。
金光强摄着他的眼睛,让他这惯于活在阴暗中的脏东西,双眸刺痛流下血痕。明明他可以后退亦或是闭眸,却偏要睁着眼睛不躲不遮,一眨不眨盯着金光后的容颜,任由符纸一点点化为灰烬,落入泥雨中湮灭无踪。
“这可是,你最后一张符了。”
长穗听到暮绛雪低低的叹,“可惜了。”
可惜什么?
长穗正想说,为了值得的人不可惜,后颈突兀传来剧痛,有人重重拍了她一掌。失去意识前,她听到清棋隐约的哭声……
“……”
“……”
长穗醒来时,人已经回了观星楼。
后颈依旧疼痛,可见当时下手人有多狠,长穗呆怔怔盯着虚空,心中有些猜测不敢证实,也不愿去想。
“师尊醒了?”房门被人推开,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响动,暮绛雪走到了榻前。
宛如一切都未发生,他将人扶坐,把薄被往上拉了拉,贴心询问:“师尊要喝水吗?”
长穗不语。
暮绛雪便自作主张倒来一盏热茶,塞到长穗手中,“师尊的手好凉,是身体不舒服吗?”
热度通过杯壁暖透长穗的指腹,微微泛出麻意。
她脸上的表情极淡,静静看着暮绛雪演戏,直到他坐到榻头倾身靠来,摸上长穗的额头,“师尊怎么不说话呢?当真病了吗?”
长穗排斥偏过面容,避开他的触碰,恶狠狠道:“别碰我!”
身旁的人顿住,似将目光在她身上凝了几瞬,诡谲风暴酝酿间,最终化为深深叹息,“师尊生气了?”
他从榻上起身,像是拿回了什么东西,耳边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奇怪响动,不是铃铛,倒像是铁物间的荡晃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