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黑了,街道上却亮如白昼。
白日街道上已经是人挤着人,到了夜晚人流不减反增,长穗几次险些与雪十一冲散,又被雪十一攥着手腕抓回身边。
穿够了破破烂烂的粗衣,长穗被街上的喜气感染,穿回了漂亮的绿裙。
雪十一不需要再穿宗服,他没有选白衣没有选玄衣,也没有选本体最爱的红衣,而是挑了件与长穗同色系的衣衫,清新淡雅的绿拂去婚后沾染的沉重,长穗恍惚又见到了明媚倨傲的少年。
“差些东西。”
长穗看着雪十一走近,眼睛从他脸上挪不开,“什么?”
雪十一拿起一旁的脂粉盒,在长穗额间扣上碧绿的花钿,今晚女子点缀花钿者居多,长穗虽不能露出法印,但确实可以在额间描绘花钿。
更何况……她额心的碧色早已不够纯粹。
心中一窒,长穗垂下眼帘,发髻上忽然一沉,雪十一在她发中插了一支珠钗。
珠钗做工精密,款式古旧瞧着有些年头,长穗喜欢的同时,又觉得眼熟。见长穗不记得了,雪十一出声提醒,“是你的。”
这一世,他们在破庙相遇时,长穗抵给他的。
那般漂亮到不似凡人的女子,顶着狂风大雨狼狈出现在他眼前,之所以识出长穗不是凡人,不是因他修为多么高深了得,而是长穗不沾凡尘污秽的纯净无暇。
更有者,哪有姑娘会深夜冒雨独行,面对这么大的雹雨不惊不慌,还敢同男子同处一室?
打从与长穗对视的第一眼,雪十一便知她不是凡人,在她弯垂眼睫冲着他讨要糕点时,雪十一便生出掳走独占她的念头。他从没说过自己是好人,哪怕修道,被道门称之道子除妖卫道,也从未认为过自己是良善之人。
“你竟然没有抵掉?”长穗惊讶,摸着失而复得的珠钗,她还以为雪十一早就卖掉换铜板了。
毕竟她最开始跟着他时,他穷到连饭都吃不起。
“你送我的,为何要抵。”雪十一轻轻点过她的额头,不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实他们现在也很穷,从归元宗逃出来时,未来得及收拾家当钱财,一路能走来南荣,全凭还凌留给他们的丰厚路费,不过也撑不了几天了。
“太帝福寿,仙人赐福!”
“庇我盛世,南荣永昌!”
街道上传来人群的喧哗。
“是要开始了吗?”长穗循声看去,牵起雪十一的手,急匆匆挤入人群中。
朱雀楼下,人山人海。
数万天灯等待着奔向夜空,趁着时辰未到,长穗让雪十一也买了盏长明灯,雪十一握着笔问她:“想写什么?”
长穗想了想,接过笔决定自己写,她没有让雪十一避开,当着他的面,一笔一划写下暮绛雪在第一世为她许下的“聘礼”,【天地永安,永不为恶。】
雪十一静静看着,弯起唇角,“就这些?”
“其实还有很多心愿要写,但不是现在。”长穗将笔递给他,“该你了。”
砰——
有焰火蹿上夜空,天灯马上就要放行了。
长穗有些着急地催促雪十一,生怕误了好时辰。雪十一不慌不忙,轻撩袖摆在长穗的心愿隔行落笔,只写了一字——
【好。】
焰火转瞬即逝,火光点点,有死去的人归来刹那。
砰——
时辰到,万千天灯齐齐涌向夜空,承载着数万生灵的美好愿望,不知天地间的诸神能否听到,又可否达成所愿。
……不过不重要了。
长明灯擦着指腹飞离,它将两人间隔,暖耀的烛火映过他们的面容,一明一暗一暖一冷,还给他们最漂亮的夜空。
漫天长明灯下,人们在欢呼雀跃,长穗怔怔看着雪十一的面容,雪十一回视,挂在唇边的笑潋滟无双,“看我做什么?”
长穗的眼眶莫名发疼,很缓很缓眨了眨眼睛。
砰,砰砰——
又是几声响彻云霄的灿烈响动,越来越多的焰火蹿上夜空,人群翻涌欢呼,高喊着心愿祈福。
暮绛雪。
慕厌雪。
雪十一。
“你快看!”长穗扬起笑容,指向天空的焰火。两人的手指交缠紧扣,雪十一微抬下颌,漂亮的眉眼沾染烛光焰火的暖色,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高空。
无边黑夜碎裂在了焰火之中。
无止的爱洒落蔓延入爱人眼中。
长穗还未忘记此行的目的,敏锐感受到来自高处的热烈目光,她循着视线抬头,恰好撞入那人的眼中。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与那位“少帝”、她名义上的亲侄正面相遇。
隔着人流高楼,两人无声对视着,一仰一俯,似乎有些千言万语诉说,又好像无话可说。
长穗明白的,她什么都明白。
其实也不需要说什么,也无需做什么,她冲着高楼弯睫而笑,手腕轻抬,衣袖滑落间露出无暇的冰花手链,对她轻轻挥了挥手。
……我们回来了。
雪十一立在长穗身旁,随她抬眸扫向朱雀楼,清俊昳丽的容颜与记忆中无二,依如往日那般疏离淡漠。
他的温柔深情,似乎永远只给一人。
永远……独属于她的小姑姑。
不过这样就够了,足够了。
朱雀高楼之上,身披华服的佝偻老人望着城墙下方,忽然探身湿了眼眶。身旁的少帝吓了一跳,连忙搀扶,“圣尊,您怎么了?”
见她痴痴望着城楼下,小心翼翼询问着,“是……看到什么了吗。”
太帝摇了摇头,唇瓣嗫嚅几次张合,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子,她低喃自语着,“看,我没有让你后悔,我不是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