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世仇(106)
一人自杜家马车下来,头戴幂篱,白纱曳曳,径直来到这辆马车前。
守在车外的元光正要向车厢内的主子汇报,却被这素衣妇人一个眼神制止,不自觉地安静下来,看她想要如何。
幂篱下伸出一只粗粝的手,卷起遮面的白纱,露出一张很有些熟悉的脸。
“杜长史,我有事要和您说。”
元光眼睁睁看着向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主子亲自拨开轿帘,声音低缓,“夫人请进。”
这辆车舆看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很宽阔,二人相对而坐,丝毫不显逼仄。
“我此番冒昧前来,便是为了商量你与昭昭的事。”
李夫人言辞客气,眼神却锋利无比。
“您把她送到我面前,又要夺了她去,”
端坐如巍巍高山的绯袍青年面色平静,安静垂首,凝睇着那只振翎欲飞的照夜。
“哪能有这么容易。”
此话一出,车厢内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见他似乎在这方面俨然一副寸步不让的姿态,李夫人避过锋芒,话锋陡转,“你让我见到他,”
那双与他的枕边人相似的眼流露出怅然,“多谢。”
绯袍青年没有说话,望着满面风霜的李夫人,倏然出神。
若是他的妻子到了这个岁数,大约也是这般模样吧。
只是,他不会让风霜刀剑有机会近她的身。
车内气氛如冰,推堪院内亦是局势凝重。
一声惊堂木乍响,争辩不休的讼师立时住口,数双眼睛一齐望向上面的宋监司。
宋监司正了正衣冠,低眉看见案前的证据,攒起的眉头微松。
此案证据确凿,人证呢,正衣衫褴褛地站在堂前,乌涣涣的人头攒动,就是想要杀人灭口,杀到年关也杀不完。
至于物证——
他乜了一眼下方,一只白斑金翼使还在征香吏泛白的发间扑朔。
立在黄远庸身边的明郡守始终神色自如,不见一丝慌乱,脸上甚至还能看见悲悯之色。
“令尊和令慈畏罪潜逃,多年不归,留下你一个孤女,也是可怜。”
“你既已嫁给扶微,又何苦再来生事?”
言辞恳切,宛如慈父教诲不知事的幼童,很有些劝人迷途知返,扼腕叹息的意味。
“乾元十年,正值您作判官裁决十里香案之时,”江定安并不理会他,手中攥着铁槌,望着站在身后的人们,只觉源源不断的力量涌上心头。
“就在清算李家家财当月,杜家主赠予您数座山头,是也不是?”
终章
白玉镇纸压住哗哗欲飞的纸张,那是李家遗孤方才新呈上来的证物。
头戴玉冠的郡守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初,毫不犹豫地承认,“确有此事。”
“只是,杜总商当年之所以将山头交于我,并非我个人所有,而是充公于官府,以惠万民。”
他朝身后的随从使个眼色,那随从立即递上一沓卷轴,上面写明了这些山麓历年来的用途。
差役转交给宋监事,宋监事快速看了一遍,发现他所言非虚。
确实有一部分的银钱用于赈济百姓,其余的,便是城中守军的军饷以及巡防的一应费用。
说是充公,倒也不假。
江定安俯身伸手,想要一观卷轴,宋监事略一沉吟,示意差役给她看看。
那双带血的手想要接过卷轴,差役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随后将卷轴摊开放在案板上,显然不想让她触碰。
少女收回手,隔着一段距离观看这一沓卷轴。
差役以手执轴,向前舒卷,翻动的动作很快,没有给她留下多少时间。
簇拥在江定安身后的众人也探头探脑地看去,却发现上面的措辞名目很是晦涩,并非他们这些布衣平民能够看懂的。
一时只能抓耳挠腮,暗暗替江定安着急。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那差役便翻完了所有卷轴,一声不响地将卷轴交还给宋监事。
那少女还在沉默,似乎正在苦苦思索。
明郡守身边的随从便道:“江娘子,你也不必拖延时间了——”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少女打断:“这卷轴所用的托褾乃是藤纸,敢问郡守大人,这究竟是何地产出的藤纸,竟能历经十年而不朽化?”
明郡守微滞,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所幸他善于机变:“许是库吏更换了新的托褾,这些微小末节,能说明什么?”
“制卷的是今年天柱山上新产的竹片,油墨里残余湿气,应是寒冬昼短,又是临时赶制,时间紧迫,不得已采用了风干之法。”
落入下风的少女依旧从容不迫,将这卷轴的来历一一道来。
“这卷轴既是新制,想必不是伪造杜撰,而是根据真本誊写。”
话里话外端的是一派诚恳,无视明郡守微沉的脸色,江定安俨然一副小辈向长辈请教的模样:
“至于真本现下到底在何方,倒要请教郡守大人您了。”
明郡守不语,那临时伪造的卷轴由他过目,自然毫无破绽。
至于那些包书的托褾,写字的竹片,自然是下人准备,与他无关。
至于那真本……被一只怪鸟夺去了,许是用来在深山老林里筑巢。
任这女子如何巧言善辩,找不到真本,只是点破誊本,又有何用?
向身侧的杜问嶂投去一抹稍安勿躁的眼神,本是稳操胜券,明郡守却隐隐有些不安。
“郡守大人既然不说,那我便替郡守大人来答。”
只听一道稳重沉缓的女声,一位衣着朴素的布衣妇人旁若无人地走入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