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世仇(6)
一直到六月下旬,依着旧例,到了月末,每个香号掌柜须到大东家面前开会。
因着江定安无意露了一手好字,飘逸遒劲的簪花小楷极具风骨,窦掌柜便把她带上了。
杜家是八进八出的大宅院,有亭台楼阁,各色名贵的草木葳蕤,蝉鸣雀叫,四面涌来的声音胜过丝竹管弦。
饶是见多识广的窦掌柜一进杜宅侧门,亦变得拘束了许多,紧紧地缀在带路的侍从身后,一边低头整理着装,一边低声叮嘱江定安小心谨慎。
倏忽想起江定安本就内敛沉静,又觉得凡事过犹不及,只叫她亦不必过分拘束,灵活应对即可。
行到正堂,堂外站满了穿金戴银的掌柜,跟随前来的下属被请到侧间。
江定安有心听多几句,悄悄混进人流末尾,依稀听见正堂中人说:“新点子……必能名动东官郡。”
接着便是几声爽朗的长笑,声如洪钟,将角檐下挂着的风铃震得微晃。
堂外已经没几个人,为免引人注意,江定安紧跟着进了外间。
几杯清茶下肚,江定安腾地站起,周遭人被吓了一跳,她甫一开口,便是要寻茅厕。
女使连忙为她指了个方向,江定安朝她感激一笑,看得那女使面颊微红。
殊不知江定安没有按照她说的方向去,反倒一路往北面去了。
她脚步无声,娴熟地避开路上仆役的耳目。前面便是杜家花园,有杨柳拂面,满庭花影。
园林地底下是存储香材的堀室,从地底飘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各色香材混在一起,气味微弱,难以分辨。
江定安站定了,沉默下来,似是在仔细分辨。
她辨得认真,没发现树影后的八角亭中有人。
杜筱清正坐在八角亭中与人对弈,对面的青年执着一枚白子犹豫不决,汗水从飘散的发丝滴落下来。
杜筱清面容和熙,丹凤眼含笑,又好似有一线讥讽,静静地看着敌手走入死局。
胜负已定,他忽觉索然无味,一抬眸,便看见了那个清瞿瘦弱的身影定在原地。
天青色的清透襦裙,利落的双髻,发髻上没有任何点缀,天姿秀出,清雅出尘。
一看背影便知是何人,她怎么会在杜家?
杜筱清蓦地又来了兴味,对面前这盘棋局兴致全失,目光穿过这一片朦胧的树影花海,审视着那道身影。
江定安似有所感,顿觉如芒在背,不敢耽搁,旋即起身离去。
裙袢逶迤,垂落的披帛如同清池曳鱼,欺霜赛雪,转眼消逝在眼前。
看着江定安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眼前,杜筱清若有所思,他自然知道花园底下是储存香材的堀室,也知道家中香坊准备了一个奇巧古方。
“哒。”一声清响拢回他的思绪,对面的二郎颤颤落下一子,眼中是压不住的得意。
杜筱清垂眉看着棋局,忽然说:“我们换个赌注吧,若我赢了,便把筹办香粉一事全权交由我。”
与此同时,江定安一面往回赶,一面忖度,堀室中有数种香材,对应着不同的熏香品种。
根据时令来看,如今是伏夏时节,天气炎热,湿热交缠,正所谓燎沉香,消溽暑。
再结合她方才嗅到的香材,依稀能辨出几味白附子和木香。
江定安隐约猜到,杜家即将推出的香粉是根据太平圣惠方中的香粉方所出。
她年幼时读过王怀隐的太平圣惠方,时隔多年,勉强能想起一二,记得书上写道:以香药粉敷身,有辟秽祛湿、泽润肌肤之效。
杜家根据古籍药方推出这个养颜香方,亦有几分新意与巧思。
若是造势有方,未尝不能名动东官郡。
只是倘若整个东官郡都推出这个香方,那便算不得新鲜了。
她心有谋算,拿定主意。回到外间时,里面的人要么在吃茶,要么枕着香几打瞌睡,倒是那个指路的女使注意到她回来。
江定安面色平静,慢慢地品尝瓷碟上的果子。
等到一碟果子所剩无几,正堂那边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
窦掌柜拿了些凉透的吃食糕点给江定安,她捧在手里,二人一同回到香市。
香市里总是有几个嘴碎的叫花子幕天席地,江定安一一将糕点派给他们,窦掌柜看了一眼,摇摇头感叹了一句妇人之仁。
眼见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到了三伏天,暑气最盛,汗水涔涔而下,弄得人衣裳粘腻,酷热难耐。
香号新搬来了几车货物,用黑布罩着,很是神秘。
几个小厮围着窃窃私语,下注打赌里面到底是什么香料。
站在角落清点文书的江定安默不作声,她知道这车里的是香体粉。
看这情形,杜家打算近日推出香体粉。她加快了翻阅竹简的速度,看来得再去送一趟糕点了。
那些叫花子讲义气,人脉又广,杜家研发香粉的消息在城中飞速流窜,直到别家提前上架了香体粉,终于传到杜家耳中。
如有黑云压顶,杜家正堂寂静无声,立在两边的小厮女使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好似泥塑木俑。
书案上的镇纸被重重掷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白玉镇纸险些砸到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青年头上,那相貌与杜筱清有六分相似、神韵气质却迥异的青年虽然未被伤到,还是起身避让。
杜筱清一袭素净灰袍,如同一座巍巍青山,岿然不动地立在一旁。
不动声色,自上而下地睨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杜横,目光中蕴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轻蔑。
只听杜父高声詈骂:“躲什么躲?!你自己非要争这桩差事,如今搞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