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开物(14)
“神官长向来持正严谨,可他只要流露出那么一点点意思,都是要害死您。他是入了神宫的人,守着戒律契,这辈子不能婚娶,将来继承神位便是神宫之主。他要破了戒,就是对神明大不敬,是要遭戒律契反噬的。”
“我发誓,我从来没去大神官面前嚼过舌根,我知道姑娘什么都不说,心里清楚得很。但蓝心是真害怕,怕姑娘清楚的不是地方。否则您为何偷偷藏着那方锦帕呢?您采果子划伤手,神官长拿锦帕给您包扎,您说洗干净就还他,可您还了吗?那帕子还在匣子里藏着呢。”
栖真愣了许久,看眼包纱布的手。
难怪那顿打呀。
冰山下果然好多隐情。
一晚辗转反侧,隔日晨起,踌躇到巳时又去一趟太子殿。
门人道太子辰时离殿,栖真之后又去几次,门口都说不在。
暖宫那日投出去的色子都是六六六,便让她生出天大希望,梦里都是再次抱住小包子的喜悦。没想到接下来两日一无所获,那位太子殿下滑不留手,连色子都给抢走。
人遇到大风浪还可尽力破局,最怕漫长等待消耗人心。栖真度日如年,越等越心焦。
她终日眺望皇崖山方向,被无端生出的幻想折磨,到这日再也等不下去。
旁人说只有皇族才能上山,她不能局限道听途说。封印什么样,山上的结界碰到又会如何…但凡验证一个细节,都是对事情的推进。
为将来考虑,近日栖真佯装介意,晚上不再让蓝心近身伺候。这日天色暗后推说疲累早睡,紧闭房门,跨着篮子偷溜出萤蕊宫,凭记忆一路向北。
几日里在宫闱进进出出,栖真时刻留心,倒也发现一桩奇事。
这大容皇宫,白日各宫门口还有值守,到夜晚居然守卫皆无。
一路冷冷清清,殿宇飞檐若黑暗猛兽,若非偶遇几个提灯的宫人,真像走在一座黑影瞳瞳的鬼城。
世上怎么会有防守如此懈怠的皇宫?
之前套蓝心话,栖真才知那些宫门前站的都是接客通传的侍从,宫里戌时后,几乎无人会出自己住所,自然阖宫无需派人站岗值守。
栖真为此感到惊讶。
虽来此间不久,但她能体察出这座宫廷表现出的隐形矛盾。
大容人内心充满对神明的敬仰,言谈举止温文尔雅。松懈的防务看似散漫,实则是骨子里高度的自律和安分守己。
在这样一个宫廷待久,似乎人性恶的一面都不会翻出水面成为被人注意的问题,犯禁、偷盗之类的事在此更是不见踪影。
但问题是,这里的人真地全心向善吗?
那她遭受的罚跪、鞭打、差点赴死,又从何缘起?
栖真不了解大容,却时常折服于人性。
只要是人,便没有无对立面的善。大容又是如何做到把人性包容在全然向善而不设防的机制中,还能维持平衡的呢?
若非眼下有事迫在眉睫,栖真倒想一探究竟。
一个时辰后,天色彻底暗下,只余天上弯月。
栖真独自走在阒无人声的宫闱,原本还好辨识的道路已然模糊不清,所有白日里的焦虑被成倍放大。
她敢夜探,便是料到这种情形,即使心里承受巨大压力也不敢打火,任上次走过的宫道像游戏地图一样在脑中展开。
有人说男人靠方位辨识方向,女人靠地标物。
栖真不是。
她靠直觉。
只要走过的路,她就有信心一键复制。
到了上次蓝心出示过腰牌的那道宫门处,三三两两的守卫正要撤下,栖真隐蔽在树丛里,觉得袖中从蓝心那儿偷来的腰牌可能用不上了。
一直站到一众灯笼远去,她才快速闪进宫门。
门后便是烟冷炉香园。
森森衫林万籁俱寂,偶尔几声夜枭啼鸣让人胆战心惊。栖真不敢走大道,只沿着大道方向在林中穿行。
遥遥见林子尽头拔地而起的宫墙时,发现门口还有宫人驻守。她估了下时间,知道自己脚程快,现下还不够晚,于是在林中悄无声息地坐下。
她必须耐心等待。
栖真在林中蛰伏很久,说真的,同样是等待,她喜欢目标明确,伺机而动——比如现在;而厌恶被人晾在一边——比如太子给予她的“被动”。
白日心情喧嚣,此刻在乌漆嘛黑的树林里她倒能冷静下来好好思考。
但凡求不动人办事无非两种,要么事不够重要,要么人不够重要。
她求太子之事关乎其弟安危,所以不会是第一种,问题必然出在求的人身上。
再怎么匪夷所思的事,换皇帝或大神官来说试试,太子会不重视?
还是她太过人微言轻了。
当务之急,得摸清这位太子殿下的路数,想办法在他身上施加影响。
可这位太子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栖真脑里浮现出一张器宇不凡的脸,明明双眉斜飞入鬓,跋扈的傲意却被下面一双眼睛锁住。
笑起来,那眼可醉春风十里,但她觉得都是表面。春风一过,他定定看着你,你心乱神迷,他泰山不动,下面可深得很呢。
像太子这般身量的男人,素来是栖真避之不及的类型,但现下也叫没办法,内心再想逃避,她都不得不紧紧贴上去。
此地侍从大概是整个皇宫最后撤走的一批,栖真等半个多时辰悄然起身,找到上次爬过的白果树,从篮子夹层中取出用扯下的床单做成的细长绳索。
上了树,将绳索绑住结实的树枝,她纵身一跃,从树杈跳到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