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似薇(64)
纪春山见她出来,站在门口等了等。
“似薇妹妹,去网吧吗?我教你玩游戏。”
“好啊。”
钟似薇蹑手蹑脚地出来,假装看不见俞美莲利箭四射的眼神。
“春山哥哥,你真的要继承纪氏的家产吗?还有……”
还有,真的会有豪门贵女等着嫁给你吗?
纪春山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想什么呢?你见过哪个豪门公子住在这地方?”
“哦,那也是。”钟似薇偷偷松了口气。
在她身后,是俞美莲的满腔怨毒——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对门看起来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竟有这么一副狐媚子好手段,将自己的白眼狼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故城往事
纪春山对金钱产生迫切的渴望,是在大三这年。这一年,田苒查出肾衰竭,一种可以将人活活拖死的病。也是这一年,钟似薇流了十几年来最多的泪。
命运由来对她不怎么好,否则父亲也不会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货车撞死,那时她才八岁,田苒揪住她衣裳的指节都发白了,另一只手死死蒙住她的眼,不让她看躺在担架上鲜血淋漓的父亲。
但她还是在指缝间瞥到一眼。
亲爱的、慈爱的、鲜活的父亲,已经再不能称之为父亲,像一团在鲜血里泡过的死肉,软烂烂的,形态狰狞地被推入ICU。
这一眼成了她长久以来的噩梦,命运以噩梦的形式夺走了她的父亲。
可那时毕竟年纪小,对生死还没有清晰的概念,加之妈妈田苒的极力呵护,她终究还是长成了一个天真、乐观的小姑娘。
虽然从原先的单元楼搬到了宁安巷,生活水准一落千丈,也曾在学校受过一定嘲讽和排挤,但天性柔软善良的姑娘,懂得将这些敏感的小心思都藏起来。
不能哭,哭了妈妈会更伤心。
田苒也是这么想的。
不能哭,哭了似薇会更伤心。
母女俩就这样硬撑着相依为命十几年。
庆幸田苒有一份不错的技术,在城北一家成衣店做裁缝师傅,收入不高,却可以勉强糊口。辛苦是辛苦点,总算不求人、不负债拉扯大一个孩子。
大三寒假,钟似薇回家过年,察觉出妈妈的不对劲来,身上浮肿得厉害,还出现了血尿症状,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已经是相当严重的肾衰竭。
医生拿着检验报告嗔怪道,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怎么拖到现在?当然是没钱。
一个寡母供女儿念大学,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分花,什么头疼脑热的,随便吃点药也就应付过去了,哪敢轻易往医院跑?
田苒拍拍女儿的手,冲她憔悴一笑道:“妈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几个字像刀一样扎进心里。
母亲十几年里当爹又当妈的艰辛,都在此刻具象无比地扑面而来。她很瘦,在本该中年发福的年纪,瘦成了一把骨头架。白头发多到没有拔的必要,脸上的皱纹很深。
明明只比俞美莲大个两岁,看起来倒像有十年差距。
妈妈还没享过福,妈妈就得了这样严重的病。
藏在记忆深处的对死亡的恐惧席卷而来。要救妈妈,无论如何都要救妈妈,可是她该怎么救妈妈呢?
她连医药费都筹不到。
医生说这个病必须好好休息,不能再没日没夜地熬活,而且需要定期透析治疗。透析,对于普通家庭都是一笔相当沉重的负担,更何况对她这种“不普通”的家庭?
钟似薇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快到巷口时天突然下起雨来,她抬头看了一眼乌黑的天,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和着雨水掉落下来。
纪春山给她打电话,问下雨了,要不要给她们送伞。
他很快拿着伞出来,在巷口街角屋檐下,找到已经淋湿的母女俩。
只一个照面,纪春山就意识到检查结果不妙。
田苒仍旧笑着,感谢他特意跑一趟。钟似薇颤抖着睫毛,湿漉漉地看向他。两人脸上都没什么变化,身形却像霜打了似的,瑟瑟地萧条着。
谁也没说病情,只撑着伞往家里走。
快到家门口时,田苒突然叫住纪春山,开口问道:“春山,你是在跟似薇交往吧?”
两个年轻人同时一愣。
虽然田苒知道他们在交往,他们也知道田苒知道他们在交往,但在此之前,谁都没有直截了当戳破过。
纪春山郑重点了点头。
钟似薇有些难为情地看向妈妈,以为田苒要说出一大篇话,却不想她只是苦苦一笑,向纪春山道:“挺好的,你是个好孩子,有你照顾似薇,阿姨放心。”
此时此刻,这话里有了别的意思。
钟似薇鼻尖酸涩,哽咽着道:“妈,你瞎说什么呢?”
田苒长叹一口气,眼底是无尽的酸楚:“似薇,你不小了,总有一天要离开妈妈的。”
钟似薇拼命隐忍的情绪彻底失控,她转过身去,背对着田苒,站在那扇生了锈的铁门旁,掩面恸哭。
平生第一次,田苒没有安慰哭泣的女儿,而是将她托付给纪春山:“春山,你陪陪她吧,我累了,想去歇会儿。”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接仪式。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早把身后事想了一遍。对门叫春山的男孩很不错,成绩优异,品行端正,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性子有点清冷孤傲,但在似薇跟前却相当温和。
喜欢一个人是兜不住的。
两个年轻人自以为高明的地下恋情,其实早在一言一行中暴露得一干二净。田苒看得出,纪春山很喜欢她的女儿,是那种世上独一份当作例外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