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似薇(80)
“怎么又头痛了,晒的吧?吃止痛药了吗?”
“吃了,眼睛很胀,不聊了,晚安。”
“好,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明天还不舒服的话告诉我,我请假回来接你,晚安。”
蓄了一天的泪终于掉落下来。
她在干什么?她怎么这么坏?白天的时候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地对俞美莲的提议动了心?即便是为了妈妈,也总还有别的办法,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伤害纪春山吗?
白天那点摇摆的心思,又在此刻拨正了回去。
钟似薇在黑暗中吐了一大口气。
如果命运不那么一门心思把人往胡同里赶,事情或许就终结在这里了。一夜长长的梦境过后,她会醒来,会若无其事地经过俞美莲,只作不知道有昨天的事。
只是。
正待钟似薇放下手机将要入眠,一只手忽然探过来揪住她的衣角。
“妈妈,怎么了?”她紧张地问道。
没有回答,却听见一阵急促而困难的呼吸。
钟似薇慌忙下床开灯,只见田苒嘴唇惨白,一只手握拳捂住胸口,另一只手蜷缩成鸡爪状揪住床单。
“妈妈,心脏不舒服吗?”
田苒还是没有回答,狭窄的卧室,剥落得斑驳的墙皮,漏水发霉的天花,被老鼠啃过四个角的朱红色储物柜,连同那盏一般家庭早就难寻的梨形灯泡,都在无意间有意构成了死亡的意向。
显然,床上的人已说不出话了。
钟似薇赶紧拿起手机叫救护车,简要说明情况后,接线人员立刻反应过来,嘱咐她将人半卧着搀扶起,靠着床头坐着,以减轻心脏负担。
钟似薇慌不迭地照办,语调却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干巴着,粘牙的,上嘴唇焦灼地贴着牙关:“妈妈,你坚持一下,没事的,救护车很快就来,一定要坚持住。”
高高挂起的床帐在墙上投下阴影,锥形的,沉闷的,像一口将人罩住的钟。
时间流逝得既迅速又缓慢,心脏已经不知猛烈跳动过多少下,救护车却仍没有来。
田苒的额角汨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仓促却又绵软无力,钟似薇留意到,妈妈的眼神渐渐涣散了,疲惫地,认命地,零落成无数眸光碎片,芦花似的,轻飘飘地向四周浮荡去。
怎么会这样?
明明白天还好好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鸣笛声划破寂静夜空,救护车上跳下来两个人,钟似薇亲眼看着他们进入房间,用担架将妈妈抬上了车,她懵懵懂懂跟着进入车厢,豆大的汗珠掉落下来,顺着睫毛滑进眼睛里。
事实上,她已经辩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了,只知机械性地遵照医生嘱咐。
“家属呢?”
“在。”
“病人有没有其他病症?”
“尿毒症。”
一位女医生从黑框眼镜里抬起眸,飞快地看钟似薇一眼,随后又埋下头去,继续向身旁的护士布置抢救任务。
“强心针,快。”
“是。”
“利尿剂。”
“是。”
“血压多少?”
“收缩压175,舒张压110。”
济康医院到了。
人被推进手术室之后,钟似薇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双腿已经绵软得抬不起来了,她靠在医院过道那堵白色的墙上,无声地滑落下去。
裤子口袋里,那枚棱角方方的手机,硌得大腿有点疼。
按常理,她该给纪春山打通电话的。
可是她没有。
凡人皆如是,全无退路时,便只能一往无前跟命运拼个你死我活,可一旦有了备选项,心里的磐石就松动了,再遇到点风吹草动,就会不自觉想起那条退路。
钟似薇绝望而无力地闭上眼,耳边几乎听见命运得逞的挑衅,是它赢了,她准它赢了。
经过漫长的等待,抢救室的门打开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医生从里面出来,朗声问道:“谁是家属?”
钟似薇走过去。
“病人跟你什么关系?”
“我妈妈。”
“你妈妈是尿毒症导致的心力衰竭,幸好抢救得及时,再晚一点就出大事了。”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我看她的病例,一直有在我们医院做透析?”
“是。”
“能做移植就尽快移植吧,今天这样的情况再发生第二次,恐怕没这么幸运了。”
钟似薇默默听着,心中一片荒凉。
田苒被送入普通病房,有护士打了单据过来:“钟小姐,你的账单还是像之前一样,将由医院一律承担,这里是小票,请收好。”
钟似薇接过票据,光是这一夜的抢救,就是她无法承担的费用。
耳边又想起俞美莲白天的话,不识抬举的东西,没心肝的白眼狼。如若不是钱继民,恐怕早在两年前,妈妈就要被迫放弃治疗了,不是吗?
钟似薇没有意识到,她正在一点点劝着自己,劝自己为这件事找出正当性、合理性。其实此时此刻,不,或者在更早一些时刻,她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
所以第二天下午,当俞美莲再次约她在那间“询话室”见面时,她没多想便去了。
“想好了吗?”俞美莲半歪着身子倚在墙边,懒懒地把玩着自己的一双手,时不时将指尖比出来,观赏贴满水钻的美甲。
她现在志得意满,昨晚田苒病的这一场实在太及时,简直跟老天帮忙似的,一夜之间就替她扭转了局势,她现在不怕钟似薇不妥协。
“我要先见到钱。”钟似薇缩着脖子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交迭在身前,右手拇指正在无意识地掐着左手食指,她不知道在心虚什么,总之是很心虚,连头都不敢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