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似薇(95)
又说钟似薇的头发该理一理了,她长着一张鹅蛋脸,波浪卷应该很好看,披散着下来,海藻一般的乌黑浓密,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又说起年轻时候的事了,说刚怀孕那会,有一次特别馋十几里外的一家肉包子,那时候也没什么交通工具,就让钟叙由走着去,结果走到都快天黑了,包子铺早关门了。
再过一会,她握了握钟似薇的手,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像孩童一样天真地仰起脸,确认道:“你答应过妈妈,一定会好好活着,活得幸福快乐,对吧?”
“嗯,妈妈,我答应你。”
“那就好,似薇,让妈妈再看看你,妈妈的宝贝真好看,你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知道吗?”
“好。”
说到最后,田苒乏得坐不起来了,在女儿的搀扶下再一次躺下去,她笑了笑,像了却了一切心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交代了一句:“似薇,今晚别睡过去了,守着妈妈吧。”
这是母亲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个小时后,随着心电监护仪那阵刺耳的电鸣声,田苒彻底走完了这悲苦的一生。
钟似薇昏昏沉沉地在护士的指引下,签了许许多多的账单和通知书,她跟着那些凌乱而慌促的脚步,一路将妈妈送入了太平间,最后的冷库大门前,值班护士将她拦住了。
“女士,这里不能进了。”
她浑浑噩噩地看向护士,茫然地问了一句:“不能进了吗?”
“是的,不能再进去了。”
钟似薇又晃神了那么几秒,这才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喊:“妈妈,妈妈,让我再看看妈妈,妈妈,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一个人该怎么活啊?”
一个人该怎么活啊?
好好地活,咬紧牙活,活不下去也要活,硬活。
那一夜漫长得像永远不会过去。
在无穷无尽的凄楚中,她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那个记在心里从来不曾忘记的电话号码。
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一遍又一遍的,“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永失所爱,永失一切所爱。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好。
可惜,命运的玩笑还没完呢,它像个最顽劣的猎手,将猎物缚住手脚割破喉管还嫌不够,还要叫她眼睁睁地,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的心被剜出来烫熟。
一个星期后,在前往澜市的高铁上,钟似薇接到了两通电话。
第一通来自于凤城济康医院的李主任。
“小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之前在我们医院登记的移植需求,匹配到合适的肾源了,你妈妈的情况怎么样?这两天方便带她来我们医院一趟吗?”
钟似薇握着手机,也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耳朵不好,那头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渐渐虚成一道电波声,什么都听不见。
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如果不是俞美莲,如果不是她将她们母女骗去海市,导致妈妈心灰意冷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兴许,妈妈就真的等到了肾移植的机会,妈妈就能活下去了。
可惜没有如果。
第二通电话,是一通国际长途,来自钱继民。
他在电话中对钟似薇的遭遇表示毫不知情,他说他也是从济康医院院长的转述中,才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他问田苒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要不要再帮她们安排海市的医院。
钟似薇花了一些时间去消化这件事。
“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俞美莲策划的?”
“钟小姐,我不敢说谁是始作俑者,但你要相信,我没有必要做这种事,假设我要害你们,当初也不会帮你们。”
“可是我去过济康医院,他们说你之前替我们设立的账户,已经销户了,如果不是你,谁能操作呢?”
“钟小姐,是这样的,这些事并不需要我亲自去办,我也不可能亲自去办这些事,或许有人替我代行了权力。”
钟似薇默默地听着,那些纷乱的、冗杂的、扑朔迷离的信息涌入脑海,碰撞出一阵剧烈的头痛,她用力捂住太阳穴,沉沉地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但是我们已经不需要了,妈妈上个星期去世了。”
钱继民听完惊诧了一下,随即是一串俗套的安慰,她没有听完就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农田、树木飞驰着向后,像极了电影里的回放,可惜,人生没有回放,妈妈死了,真真切切地死了,永永远远不可能再给她一次纠错的机会,不可能再重活一次了。
她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一切,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哭泣。
像一个被剥掉皮的人,猛烈的剧痛还来不及散去,又被投入滚烫的火锅里,哪哪都是烫的,滚烫的油滚烫的火,钻进心里,烧进血里,将肉烤出滋滋的焦臭味。
她跳着想逃,左边脚换右边脚,右边脚又再换左边脚,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出这口巨大的熔炉,走投无路时,只能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啊!啊!啊!”
身后是一阵阵议论。
“这人怎么了?疯了吗?”
“谁知道呢?这年头精神不正常的人可多了。”
“列车员去管管啊,吵到我睡觉了,神经病也得讲公德不是?”
“哎算了算了,小姑娘好像遇到事了……”
“遇到事了就能在高铁上犯病吗?谁家里还能没点事啊,未必是全家死精光了嚎这么大声……”
移山填海
纪春山默默听完,渐渐瘫软在沙发上。
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里,他暗自揣测过无数版本。比如纪成锋为逼他去美国,对钟似薇母女威逼利诱;又比如钟似薇真的遇到个什么有钱人,承诺可以治好妈妈的病;再或者钟似薇不想连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