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184)
“大哥最后为你做一次主,沈家十一娘,这个媳妇,我们顾家要定了。”
未料到陇山百年世家,克己复礼的大哥,会如此作答。顾昔潮瞪大了双眼,干裂的唇角一点一点上扬,全然咧了开来。
本该正襟危言,此时却再也合不拢嘴。
十五年暗无天地,从未有过一刻,能够如此开怀。
顾昔潮双臂一抬,将背上的大哥扶稳了,轻轻地道:
“我和她的双亲都不在了。大哥是我们留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可以作为高堂,为我们主婚。”
上回在蓟县拜堂,主婚是敬山道人,高堂是一双纸人。他一直觉得太过寒碜,是委屈了她。确实不能作数。
他心中畅想无限,期许无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难得的恣意潇洒。
“大哥,你等等我,我定会带着北疆军和陇山卫,再夺回云州。”
“大哥,你之后是想留在北疆,还是回京都去?或者,我们去江南,那里远离纷争,可以看潮信,品龙井,听闻,山寺里的檀香也是、也是极好的……”
……
“大哥,你看看,那就是朔州的城墙,你、你再撑一下……九郎终于带你回家了……”
顾昔潮说着说着,面上洋溢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抽尽了。
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在他的侧颈,溅开一朵一朵的血花,在滚落的雨水中,晕染开去。
顾昔潮终是停下了脚步,臂膀在雨中颤抖不息。
他一停,他身后的大魏军也即刻止步,排山倒海一般跪伏在地,阒静无声。
耳边传来顾辞山低声的叹息。
他正竭力抬起眼,深深凝望着近在眼前的朔州城门,已列阵在前迎接他归来的陇山卫旧部。
“大魏,大哥回不去了。”
白旃檀香与酒色相合,取人性命于无形。
这是顾辞山曾经为北狄可汗计划的死法,亦是为发妻安排的结果,同样,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终局。
铁勒鸢掌权领兵以来,惯于清醒,素来极少饮酒。唯有与爱郎兴尽,为了取悦于他,夫妻同乐,才偶尔与他同饮一口桃山酿。
昨日登基汗位在即,她本不愿饮酒。
那一口酒,是他拥她入怀,亲自哺给她的。
是致命的杀机,也是柔情的诀别,给这十五年的爱恨一个交代。
此前,所有势力已被他借着被铁勒鸢之力全部扫清。铁勒鸢一死,北狄群龙无首,必会再次陷入分裂。
这是他为大魏,为他阿弟的最后一谋。
顾家大郎,冠盖京都,算无遗策,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他把自己的死也算进去了。
顾辞山唇齿一动,又吐出一口浓稠的乌血,道:
“九郎,这是大哥教你的最后一计——
国士,当躬身入局。”
如兄如父,如师如友,他教过他很多,可惜,今后不能再教他什么了。
“沈家姑娘,我许了。我知你欲夺回云州,你们成亲,我还随了一份贺礼,以你才智,必能发现……”
“我到了地下,定要向霆川讨一杯喜酒喝……还好,我不负顾家,不负沈家,也不负家国。”
顾昔潮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直到听到大哥残酷地,哀求般地道:
“大哥已经是个废人,再活着,对我来说,就是酷刑。”
“九郎,用我当初教你的那一手快刀,给我一个痛快。”
顾昔潮伫立在大雨中,失声哽咽,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所有情绪都被大雨声淹没。
他双目空茫,最终,还是缓缓拔出了那一柄蟠龙缠柄的金刀。
顾家刀法,出刀迅疾如电,快到中刀之人还未察觉,便已毫无痛苦地死去。
一如十五年前,顾家大郎忍痛斩杀挚友一般,今日,顾家九郎,亲手了结至亲的大哥。
鲜红的刀刃垂落,血水零落一地。
大滴大滴的泪水,与漫天的春雨一道,砸落在朔州城门前的泥地上。
雷声沉鸣,大雨滂沱,顾昔潮双膝跪地,伏地叩首,为兄长送行。
“顾家九郎顾昔潮,恭迎陇山卫骠骑将军凯旋!”
“陇山卫十三营,恭迎骠骑将军重回故土!”
“陇山卫第二弓箭营,恭迎骠骑将军归国!”
兵戟悲鸣,铿锵有力,回荡在瓢泼的大雨里,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顾辞山仰首望天,面上渐渐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他嘶哑着嗓音,唱起了旧日里的歌:
“我本邯郸士,祗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
苍茫歌声里,顾家大郎顾辞山,故骠骑将军,缓缓阖上了眼。
前业尽消,终得解脱。
……
顾昔潮从地上起身,抹去了面上的血水,泪水,雨水。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大哥的遗言,其余可以照做,唯有一句,他不能答应。
只能忤逆。
哪怕,要为此断送他此生唯一求过的姻缘。
这一世,到底从来不由他自己。
雷雨交加,顾昔潮领兵步入朔州城中。
然而,他一入房中,方才沉定下的决心又迟疑了。
暖黄的烛火照耀之下,纤弱的女子正背着身,躲在帐子最里侧。
还是和从前的沈家十一娘一样,一到雷雨夜就惊吓不已,紧紧蜷缩成一团。
这一趟她在牙帐历尽艰险,衣衫又破旧了些,他人在刺荆岭,没来及给她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