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47)
“顾,昔,潮。”
那盏缥缈的孤灯转瞬已至,柔黄的光晕所照之处,围绕在她周身的漫天阴云在弹指间隐入晦色之中。
来人高大修长的人影疾步至她身边,深沉夜华作袍,如练月色勾边,英姿勃发,孤傲清冷。
男人熟悉的气息扑洒在她身上,急促且炙热,却不难受。那身熟悉的氅衣如常展开,将纸人包裹起来。
她好似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今鸾睁开眼,一眼看到的,是顾昔潮沉毅的脸,幽深的眼。
他是一直没走,还是去而复返。
她眸光低垂,落在他襟口处,看到了一支藏在怀中的那一支短箫。久经岁月,上面鸾凤的纹路磨淡了些许,箫身却锃亮如新,像是时时擦拭。
没想到,这一支短箫,他还一直带在身上。
幸好他带着。
她全然忘却了身处何地,是何身份,身旁是何人,心头只挂念着二哥的魂魄,虚弱地朝他道:
“顾昔潮,我二哥……箫……”
他从怀中取出了短箫,置于掌心,递到她面前。
沈今鸾抬袖,摧动阴风,气息在短箫之中流转开去,一曲温和而悠远的小调缓缓在空中蔓延开去。
这首北疆的小调,是他们早逝的娘亲常常吹奏,兄妹三人,从小听到大,都极为熟悉。
孤身入京之后,她和顾昔潮少时相伴,也曾以短箫相赠,将曲子教给过他,作为深情厚谊的见证。后来,北疆那一场巨变之后,她再没见过这支短箫,也不曾听过这首小调了。
可惜,此刻她的气息十分微弱,很快耗尽了气力,再也摧动不了风,那曲声便渐悄了下去。她无力地微阖着眼。
只片刻,那曲子又响了起来。
她睁眼,看到顾昔潮已吹起了短箫。曲调哀而不伤,如流水铮铮淙淙。熟练地浑然天成。那么多年了,他竟分毫未有忘却。
如泣如诉的音律,似乎唤起了谁人共同的久远记忆。渐渐地,浓雾淡了下去,鬼气不再如刀割一般侵蚀着她。
沈今鸾看到二哥的影子停留下来,朝她望过来。他眼中灼灼的怨怒之火平息下来,神志像是恢复了为人时的清明。
“小十一,”那一缕破碎的魂魄来到她身边,如幼时一般唤她,声音悬浮,却字字有力,“我们力战至最后一刻,从来不曾叛国。”
沈今鸾茫然不解,着急地大喊:
“沈氏当然没有叛国!阿爹阿兄是大魏功臣良将,名垂青史!”
她入宫为后,苦心孤诣维护沈氏声名,在她生前力挽狂澜之下,沈氏一族彪炳千秋,北疆军万世传颂。
可她的二哥只是看着她,目光悲恸,而后摇了摇头,悠长地叹了一声,飘然远去。
沈今鸾追上去,疾声问道:
“二哥,你为什么会在崤山?阿爹大哥的尸骨在何处?”
远处传来的回应比雷音更加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羌人!……”
此语一出,她骤然感到身旁似是有无穷无尽的怨气,如浓烈的潮水一般再度涌向了她。
茫茫夜空之中,乍然劈下一道道惊雷。
汹涌的怨气直达穹窿,似是惊扰了神明,一时间电闪雷鸣,如山崩地裂,天穹倾塌,宇宙洪荒,尽数摧毁。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银光闪过,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二哥,黑雾弥漫的魂魄被电光击中了一般,破碎开去。
“小十一……”他最后唤了她一声,抬起越来越透明的手,想要轻刮她的鼻尖。
一如从前。
将要触碰之时,那苍白的手指在她面前,如灰烬一般,扬散了。
“二哥!”
沈今鸾崩溃地看着沈霆舟的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天地之间。
“别过去。”顾昔潮的身影疾奔过来,炙热的胸膛将她护在氅衣里,盖住了她。
下一瞬,又有一道天雷劈下,在他们身边轰然炸响。
……
氅衣散开的时候,天地之间的黑雾全然消散了。星月清朗,夜穹明澈,唯余她凄厉的哀鸣回荡在枯寂的天地,久久不绝。
沈今鸾再也没了力气,纸人跌倒在雪里,纤薄纸皮逶迤在地。
从前阴阳相隔,最常入她的梦的,是少时明朗开怀的二哥。今夕再见之时,他魂魄黯淡无光,转瞬就灰飞烟灭了。
她的二哥就是鬼相公。鬼相公死了十多年,二哥也已……死了十多年了么?
淳平十九年的云州惨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吗?
巨大的空茫袭来,她不禁喃喃自语道:
“那我究竟死了多久了?”
“十年。”
笃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顾昔潮的声音比夜色更沉,鬓边那一缕白发幽然拂动:
“皇后娘娘,已死了十年。”
一语道破。
十年生死,沧海桑田,雨霁为云,雪化成河,春山桃开,瞬间花落……十年光阴,弹指灰飞,如一道利箭飞逝而过,亦如利箭狠狠地刺穿她的胸膛。
所以,她的魂魄在世间已是游荡了十年,阴寿将尽,才会即将魂飞魄散;所以,赵羡和蓟县诸人早已不知大魏皇后的名讳;所以,顾昔潮已生了白发……
唯独她,还留在十年前,仍心念着父兄的遗骨是否安葬,北疆的亡灵是否安息。
四野阒寂,连风声都幽不可闻。
时光不再回头,而被长留在光阴罅隙里的沈今鸾蓦然回首,身后只有顾昔潮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