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融雪(198)
江建安气得吹胡子瞪眼,这辈子也未曾像如此这般受辱过,他却不知道,在权利变更时,他的结局算好的。
哪怕他指着庄时的鼻子骂:“庄时,你身边要是没有崔鸿雪,我看你还能蹦跶起来吗?”
崔鸿雪始终立在一旁,等着庄时处理好一切,庄时要他做首辅,是因为满朝上下只有他能做首辅。
庄时的皇位坐得臣心不服,但若是崔鸿雪张口说这个新帝他认,天下文人士子皆会认。
江建安的头最终也没能往柱子上撞去,文官最好的死法是在朝堂上撞柱而亡,而他灰溜溜地回了老家,是抬不起头来的。
庄时也松了口气,若真把将阁老逼得撞柱了,他这个皇位更难坐。
而崔鸿雪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全修杰的顶头上司,全修杰的内阁晋升之路,从此便拦了个巨石在前面。
这也是他为官风格体现的结果,全家只求自保,绝不站队,自然在这种政权更迭的时候,比不过那些站队成功的人了。
崔鸿雪为了扶三皇子上位,全家都输了进去,全修杰现在,再不甘也只能屈居他之下。
他捏紧了拳,只是崔鸿雪,你不是说的你要做一辈子崔波吗?重洗了内阁的局势不谈,下一步是不是该来搅乱我的婚事了。
大殿里只剩下庄时和崔鸿雪两人,皇宫里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该封的口还没封完,京城的城门也还打不开。
“庄时,我帮你已经够多的了,剩下的你自己处理,希望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没用。”
庄时挥了挥手:“江建安说那样的话气我,你也来气我是不是。”
崔鸿雪垂下头,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跟庄时说话,庄时的皇位现在还没坐稳,从此以后,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伴君如伴虎。
尤其是所有人都在说庄时离了崔鸿雪就什么都不是,这话说得多了,登上帝位的老虎是会发威的。
庄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去吧,我知道你还有事要做。”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庄时一个人,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身份的转变。
时隔多年,崔鸿雪终于再一次踏足这里,许是崔家上下的惨状实在太过骇人,这座府邸,还勉强维持着原先的样子,无人敢踏足进来。
尸体被人收走以后,残留的血迹经过四年深深地烙在地上,不多,那个太监出手很利落,但是每个转角都有,有时在门口,有时在游廊上,有时在茶几上,有时在床榻上……
他往里走着,手揪上心口,这处很疼,他一步一步踏上游廊,两边的水池已经干涸,几块鱼骨尸体躺在干涸的石砖上,他有些撑不住了,两腿一屈,在游廊上趴了下来。
父亲母亲、姐姐妹妹们,曾经就在这里喂鱼逗鸟。
还有那些从小争到大的兄弟们,崔鸿雪不是生来就是崔家继承人,崔家选继承人,是争斗了一番的。
那些事情在他眼中闪回,崔家是大族,几房人口全住在这座大宅子里,窗上的碎玉样式是他亲手雕的,隔房堂姐喜欢在花丛里养兔子,堂兄为了在先生面前争第一偷了他前一天作的诗……
满堂枯树,满院泥泞,多年以来堆积的雪都成了泥。
今天的雪真的下得很大,今年一定会是一个丰年。
崔鸿雪的脸上轻轻划过几滴泪,深重的睫羽压下来,没人知道他眼神里为何淡漠,经年无波。
崔家的冤,不是报仇便能解的,他难以跟自己和解。
就像是荒年里全家被饿死的农人,冤情岂是找老天报仇便能解的。
他不愿意回来便是知道,就算报了仇,心里的苦怨也永不能解。
被世道推着走的人自会知道,有的人、有的家族,生来便要遭这一劫。
他护不好任何人。
护不好崔家满门。
他对着祠堂跪在地上,捶打自己的胸口,锤得再如何重也无法缓解一点那由内而外的疼痛。
他伸手扶起所有倒塌的牌位,这些木质牌位冰得刺骨,倒在这里经年累月,不知积累了多少寒凉。
他在这里跪下,除了落泪,张了张嘴,竟失了声,肝肠寸断。
四年前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他来不及伤心,也来不及痛哭,他的命是举全族之力留下的,比起哀伤痛哭,他首先得活着,然后就开始了一个人的四处奔逃流浪,体会了从未体会过的狼狈。
一路上他不曾掉下一滴眼泪,眼泪是最多余的东西,他紧绷着全身上下每一根弦,不知不觉就绷了这么多年,在这一刻全线崩溃。
整个枯寂的府邸非常寂静,除了雪落下的声音外,就只剩下祠堂里哀哀戚戚的悲恸之声。
过了两日,京城里的人会发现,崔家的门匾重新立了起来,熠熠生辉,在白日下冒着寒光。
崔鸿雪在祠堂里待了三天三夜,来到祖父的书房,抱着那么一点点希望,翻找出了压在沉沉书箱底下的,用檀木盒装起来的一张婚书。
这就是符皓轩所说的,合二为一方能起效的婚书。
陶采薇面色不是很好,从织布坊回来以后,她的心狂跳不止。
安青给她煲了汤喂她喝下,探了探她的额头:“小姐,叛军已经全被三皇子的兵扫荡干净了,你不必担忧,好好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