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发现，那些情感的屏障消失了，往事里的苦涩和心酸一点点涌上心头。

如果在任意一个其他时间点恢复记忆，帕吉特大概会受到更大的冲击，可能会瞬间崩溃，失声痛哭。

可是，他刚刚历经一场生命危险，现在还悬挂在几千英尺的高空中啊。

人类心智中能同时容纳的情绪总额或许是有限度的。

那些青春期的小事依旧刻骨铭心，但他脸上还凝固着未完全褪去的傻笑，他还得分心来担忧自己会不会随时从空中跌落。

哦，神明说了，他不会因这种可笑的原因死掉。

高空的狂风刮着帕吉特的脸，他茫然地俯瞰在视野中摇晃的大地。

如果不用恐惧的话，这种景象一般会带来的情绪是豪情。

帕吉特对未来没有什么很好的幻想，但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哪天他真的遭遇了他曾经最害怕面对的场景，如果哪天他和那些曾欺凌过他的同学们在长大后重逢……

到时候他第一个回想起的画面，或许不再是过往遭辱的场景，而是此刻在狂风中能重新回忆起过去的余幸。

那些可恨的同学，应该会以为一切年少轻狂的玩笑都揭过了，会用成熟的面貌笑着和他打招呼吧？

那他呢？他会如过去梦魇中无数次演练的那样，会当着父亲、管家、师长、神明的面，难堪颤抖、仓皇躲避、洋相百出吗？

神明的红色眼睛正安静地望着他。

如果，如果此刻的风一直陪伴着他，如果他还记得此刻这劫后余生、不顾一切的心情，他或许也能用更加成熟的面貌去应对那些过往的同学吧？

他可以笑一笑的，可以蔑视地看着那几位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进境的二级法师，可以关怀下他们的近况，礼貌地问，“你想用脸来喝一瓶新鲜的龙墨石研磨剂吗？”

啊，这不像是他自己的语气。

帕吉特笑了起来，抬眼迎向自己的神明。

这像是他的神明的语气。

帕吉特过去一直对这位时而黑发黑眼的神明心存暗暗的惧怕。

他总会想起那副《垂视夜幕的女神》，想起画中那沉思、幽暗、喜怒不定的眼神，害怕厄运与好运同时降临。

他如今在天光中认认真真地看对方的脸。

看她冷静中透露着关怀的神情，看她红宝石般明亮的眼，想她刚刚说过的那句“至少不会轻易可笑地死掉”。

这是未来的大商人帕吉特，在认真端详自己这辈子的第一位正式交易对象。

欧也妮看得出帕吉特从心理阴影中走出来了。

她察看帕吉特的神色变化，预料自己大概会得到一句诚挚的道谢。从芳汀到特赛，她已经很习惯该如何回应来自信徒的感激心意了。

可是，帕吉特的回应让欧也妮突然意识到，这张她随手抽出来试试看的普通卡，或许比自己所想的要更具备经商的天赋。

不同的商人有不同的风格，怎样的性格都有可能成就事业。

“如果我没有可笑地死掉，”青年的提问温良又天真，就极其符合他本人的性格，“我能成为高级法师吗？”

不会可笑死掉的前提，当然是指一直给欧也妮打工。

帕吉特在光幕上的信仰光点更加明亮了，欧也妮不用查询数据也能感知到神源的增加。

这算是一个投效的承诺。

可同时嘛……商人欧也妮认真地审视着帕吉特。

他未必意识到自己提出了一个交易。这又确实可以算作一个交易。

在恰当的时机提出来的，恰到好处符合双方意愿的，报价也很巧妙的交易。

高级法师这个要价稍稍高了点，在欧也妮看来，被砍一刀才刚刚好。

但这才体现出了帕吉特作为商人的天分。

恰巧高出来的这一点要求，是有概率能赌到神明心情好、被神明松松手就放出来的利益。

它被提出来的形式，又不显得贪婪，是一种让人会心失笑、能够容忍的天真。

至于这个先预付款项、再询问商品在库情况的流程，放在其他商业场合无疑是不明智的，可信仰的投入与流失自有一套规则。

诚实，又算得上是狡猾的，促成生意达成的手段。

是帕吉特的真诚敏感和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共同发挥作用吗？他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商人欧也妮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在被冒犯。

她快乐地收下款，看着自己暂时选中的商业代理人，给出一个饱含期待的回答，“如果你没有可笑地死掉的话。”

要做高级法师的前提，当然是指，没有在神明给出的重担和考验中，可笑地死掉呀。

尚且懵懂的帕吉特没有听出这个隐藏的条件。他心花怒放地敬仰着他的神明，在心中畅想着未来用高级法师的身份去教训过往的欺凌者的剧本。

任何大商人，初出茅庐时总是要先踩一两个坑，学一两个教训的。

神明怀里的黑猫，熟练地丢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好消息：求职成功，正式上岗。

坏消息：老板也不是什么恶魔……

第191章 重逢

欧也妮离开恶神山脉时，特意去拜访了一回黑森林的老猎人杰拉德。

欧也妮有擅长分离的神职在身，不管在荒山里待多久，都能保持身上干干净净，头发和衣摆不染半点尘土。

帕吉特就不一样了。

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在被拐到恶神山脉荒野求生的这几天里，除了食物外，所有衣物住行全都得自己打理。

帕吉特可不敢抱怨，又性情温厚，颇有点能吃苦耐劳的劲头。但他到底是没做惯这种活计，偷偷摸摸洗了两回外套，袖口裤脚更是单独用水搓了好多次，衣缝里还是扎着清理不干净的草絮，衣角更染着龙墨石留下的乌黑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