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将离(178)
彼时江玦还是少年身形,抽条长高的年纪,瘦削得像纸片。繆妙仰头看师兄,一级又一级的石阶上,师兄那么高大,挺阔初长成的肩骨支起衣袍棱角。
那宽肩为繆妙挡过师父的罚,背过繆妙回家,让繆妙踩着爬高折过玉兰花。
江玦回头牵繆妙,温柔催促道:“快些,掌门和师尊在等我们。”
繆妙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山道尽头是天桑山最高峰,名为姰女峰。江玦和繆妙走到这里,恭恭敬敬地清扫祭坛,放下供奉,接着双双合掌跪下,默念祷告。
四下一时阒寂无声,繆妙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活泼如幼鹿,带着未经世事的单纯和直率,每日只是练功,读书,看师兄。合掌闭目的时候,她向女娲许愿,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云水门极少婚育,内门弟子多是收养来的孤儿。如繆妙、江玦这样的孩子,往往不会直接祭拜生父母,而是在姰女峰献牺牲于天地、神明。如若知道父母的忌日,便会选这一天来祭拜,以念生恩。
繆妙出生这天,就是她母亲的忌日。
江玦陪繆妙告祭完,又带她下山,去扶光殿参加生辰礼。
山道险峻,繆妙神思恍惚,脚底打滑要摔倒。江玦一手扶住她,手掌稍一使力,手背筋脉便明显突起。
繆妙站在高两级的石阶,耍无赖似的,趴到江玦的背上,撒娇道:“脚崴了,师兄背我。”
江玦如繆妙所愿背起她,步步稳健。
繆妙说:“师兄怎么还不问我生辰愿!”
每年师妹生辰,江玦都尽可能满足她的愿望,今年也不例外。江玦不问,是等繆妙忍不住了自己说。
“我现在问,”江玦笑道,“也不晚罢!”
繆妙哼了一声说:“我有一个心愿,现在说给你听。”
江玦耐心十足地听着,繆妙伏在他左半边肩,缓慢轻声道:“我希望师兄,永远不要去洛都。”
转瞬间雪崩山摧,江玦不见了,繆妙身下一轻,失重感席卷而来。她从陡立的山阶滚下去,眼前天旋地转,身体遭受剧烈的碰撞和摩擦。
好疼,师兄!
繆妙喊不出声,嗓子像被一团香灰堵住,灼烧又苦涩。
不知滚了多久,繆妙满身血迹,停在石阶底下。她睁开盈满泪水的杏眼,入目是一双乌黑短靴,靴上绣着金丝凤尾。
“繆师妹!”
再往上看,燕辞秋着急担忧的脸映入她眼中。
“师妹,你怎么了”他问。
繆妙头脑昏胀,回答不了。
燕辞秋把手中的锦盒扔到一旁,手忙脚乱地抱起繆妙。他没了少年桀骜,眉宇间却还神气十足,送礼不忘邀功。
“阿妙,我给你带了礼物,是水麒麟甲,镶嵌在雅柯的琴身上,怎么样这一定是今年最好的生辰礼,连大师兄也能比下去,哼,阿妙你说是不是!”
水麒麟甲,上等珍贵的水系灵宝,繆妙求而不得很久了。
可是。
“大师兄他……”繆妙扶着燕辞秋的手,开口便泪流如雨,“他不想跟你比。”
燕辞秋轻拍繆妙的背,安慰道:“没关系,阿妙,没关系……”
半搂变成了拥抱,繆妙在燕辞秋怀里昏昏沉沉。燕辞秋变戏法似的从衣袖里取出一支火红凤凰花,绕上繆妙乌黑如云的发间。
“阿妙,生辰大吉。”
繆妙含着眼泪笑了,她突然记起,在师兄的少年时期,燕辞秋心比天高,绝不可能这样好声好气地哄她。
—
结香花开,得偿所愿。
遥远的随国草地,天外还有天外山,山下野花遍地开。阿诺哼着轻快的童谣,把夏玉抱上马背。
夏玉魂魄不全,美梦也只有短短一个片段。妖气和魔气疯狂撕扯着他,他一遍遍回想阿诺的笑容,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出现江武可恨至极的脸。
“虞帝讳字是宇,承宇。”
“没有江承武,只有赵王江武。”
“虞帝从未亲征。”
祭魂魔纹像一丛树枝,渐渐长出既定路经以外的分叉。
夏玉浑身剧烈颤抖,猛地调转方向,一支利爪凶狠探出,试图掏穿江武的心脏。转瞬,他又被生生控住,那条手臂似乎不是他的了,他欲动不能。
李灵溪入梦不久,浓黑长睫倏然掀起,桃花眼清明无比。
结香花妖将三魂全失的怨灵尸拦在幻境外,但凡还有一丝残魂的,全都被拖入醒不过来的美梦。
李灵溪一个箭步扑到江玦身边问:“江玦,你醒着吗!”
江玦睁开眼说:“自然,是我在控制妖力。”
李灵溪愕然,“那你让繆妙和萧凡也睡着干什么!”
江玦摊开手掌心,“我还控不好。”
李灵溪沉默了,随即握着江玦的肩膀说:“你能看见夏玉的梦吗快让他认出江武,让他们打起来。”
杀了生父是夏玉最大的夙愿,如今江武就在他面前。
江玦听话地闭上眼,专心致志运用妖力,指引夏玉的梦。李灵溪一步三回头,确认江玦暂时无恙后,几步冲出结香妖枝的包围圈,踏着虚空起手施法。
她不再是澄清的落星沉剑主,捉妖师阿嫣。
猩红魔气环绕着她,银蝶在她指尖飞舞,她合眸念咒,旋身撒出一片片魔符。
三年过去,路平原的怨灵阵长进不少,但李灵溪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曾对罗青冥说,要化最繁为至简,用魔符来操纵怨灵。
她做到了。今时今日的她,不必像当年在同州府、庭州城那样,要去寻阵眼,再解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