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16)
林路深用力扒着箱子,从边缘处揪出一本封面磨损的笔记本。就着身旁的夜灯带,他瞪大眼睛翻开,一眨不眨地阅读着其中的算式。
看着看着,林路深笑了。他的笑容在蓝紫色的夜光下美得诡异,像一个自得其乐的神经病——
他还能看得懂。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的、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能懂。
可他仍旧看得懂,甚至能在翻开到下一页前本能地在脑海中计算出下一步的式子。
林路深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于是他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他开始头痛。先是后脑勺隐痛,随后蔓延至太阳穴、至前额和眼眶,痛感好像有着无比蓬勃的生命力,遍地开花、疯狂生长。
林路深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痉挛、呻吟,生理的痛苦支配着理性的智慧。他最终放弃了,他在一阵阵干呕下啪的一声甩开了那本笔记本。
痛苦像刹车失灵的卡车行驶在下坡的山间公路上,直到撞出车祸才能停下。
林路深失神地躺在地板上,十指在空中虚攥着,瘦削的手背绷出一道道青紫色的血管。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声闷闷的砰。
半夜三更还出去鬼混。
林路深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邻居印象更差了几分。
这一夜总归也是不可能睡得着了。再一次的,伴随着痛苦的消失,林路深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天赋曾如流水般轻易地淌进他的生命,而后又如瀑布般倾泻离开——不知来处,更不知去处。
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一个因为心高气傲而茫然无措的林路深。他拖着自己废人一般的躯体,连聊以自慰的记忆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熬过这漫长又漫长的余生。
林路深爬起来,缓慢地挪靠到墙边坐着。他艰难地抬起手,够到了灯的开关,把客厅的大灯打开了。
直到此时,林路深才看见,被打开的行李箱旁散落着一本书,应该是刚才一不小心被拽出来的。
林路深十分谨慎地拿起这本书,克制得像在品尝一种美味却剧毒的食物——多吃一克便会当场毙命。
这是一本俄文书。林路深翻到侧边,那里贴着两个小字:《白痴》。
“……”
林路深今晚格外看不得这两个字。
“什么书啊,”林路深皱着眉,一个人也能骂骂咧咧的,“搁这儿骂人呢。”
话虽然这么说着,林路深却并没有粗暴地扔开它。他面色烦躁,手下却轻缓而小心,分外珍重地翻开了这本书。
根据林路深有限的俄语水平,他判断出这是一本文学书籍,貌似作者还挺有名——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一本林路深绝对不会有兴趣去看的书,他也看不懂。这意味着,它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有着很特别的意义。
尽管林路深已经不可能想起来是什么了。
又翻了几页,林路深握着书脊半立了起来。终于,一张比书页略小的纸片从里掉了出来。
纸片很轻,差点飘到林路深够不到的地方。他手忙脚乱地抓住,展开来一看,里面是几行凌厉潦草的字,看得出写字的人心情急迫、脾气不好。
「阿深:
晚自习结束后到第三教学楼后的花坛边找我,老地方。
要是不上晚自习,也按那个时间过来。
(以防你不知道:晚自习结束时间是21:15分)
另,不要生气了。
记得过来。」
林路深心脏砰砰跳着。他目光向下看去,信的末尾署名:李孤飞。
日期:11/29
1129。
林路深想起了自己行李箱的密码。他在原地坐着,对着这封几乎可以说是情书无疑的信件发了许久的愣,死活想象不出李孤飞那张冰山脸喊出“阿深”会是个什么场景。
况且,他也从来就不记得有人喊过自己“阿深”。他的小名一直是林林。
然而,相隔这么多年,读到这封信时他仍旧会本能地脸颊发烫。
难道真的被钟剑那个乌鸦嘴说中了?
林路深很不想承认。但事实上,他在荒唐的少年时代是无比缺爱的。
林曼和陆原和都是混蛋——一个忽视并厌恶他,另一个伤害并利用他。在记得的记忆里,林路深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真正的朋友,除了钟剑。
林路深曾经很喜欢和李孤飞一起玩——这是陆原和亲口说的。
而李孤飞说,他们不熟,他讨好林路深只是纯粹的功利目的。
林路深捏着手上这张薄薄的纸,它看起来像是从脑科学院的什么笔记本上裁下来的。
在他已经不记得的过去,这张纸被珍而重之地夹在一本不会被翻阅的书里,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林路深心情不好。
林路深的手机响了。
“喂……”林路深脑袋昏沉沉的,直接接通了。他皱着眉嘟囔,“谁呀。”
“喂。”对面响起一个熟悉而冷漠的声音,“这里是脑科学监察委员会执行总部第一大队,我是李孤飞。我代表脑科学中心向你致电,电话是全程录音的。”
“什,什么?”后面那一大串林路深都没太听清。他的精神状态垂死病中惊坐起,“李孤飞?”
“是。”电话里的声线毫无波动。
林路深眨巴了两下眼睛,看了看手里的那封信,语气委屈中又有点雀跃,“那个,李孤飞,我问你啊……”
“林公子。”李孤飞公事公办地打断了林路深,“请容我再次提醒你,电话是全程录音的。”
没有什么阿深,只有一句冷漠的林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