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夕沉[先婚后爱](67)
那位德高望重的沈先生此次前来京市是有要务在身。短短几日,沈家大小姐便跟随父亲辗转多处,什么陈家罗府都逛过,光‘顾氏’就不知见过多少户。
她这样的金枝玉叶,本就不该为哪座山停留。
顾佑远很清楚。
他不过是她沿途遇上的一位不平凡,却又籍籍无名的过客。
她不会记得他多久。
远山又一声鸟鸣震荡,顾佑远从深沉的情绪中脱解,恍然睁眼时,只能望见门框上一片绛红的衣角,仿佛是捉摸不定的归雁,很快消失不见。
他艰难的撑起身,木讷的望着门窗,几乎是用尽血气,忍着痛意,微微张开了嘴。
可即便他努力到眩晕喘息,也不能从薄唇之中,吐出半个音节。
下唇被他咬出血珠。
像是无力嘶吼的病兽。
–
肆虐的冬终于临近尾声,顾佑远在最后的下雪天,爱上一株名为Black Rosevil的玫瑰。
他为自己建造一座小巧的花房,离庭院不远,能晒到冬日暖阳,喜欢在里面待一整个下午,盯着沉默的一片土壤,比阴天还要闷。
顾纶像是变了个人,开始不再逼迫顾佑远涉商论道,甚至请来无数名医,对外宣称不惜花重金,也要治好他的顽疾。
可中医,西医,哪怕是针灸也试过,却丝毫不起效,哪怕是妥帖为顾佑远煎的药,前一秒还能在他面前冒着热气,下一秒便会全数被他倒进书房的绿植里。
顾纶为此暴跳如雷,恨不得再次‘教导’,奈何沈陇还留在京城,经过上次的事件,要想把人春风拂面的送走,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名医换了一个又一个,顾佑远却愈发缄默阴郁,所有人别无他法,几近放弃。
唯有陆知念整日飘飘然,甚至轻蔑做作的停在顾佑远面前,抬手抚过爱子的脸颊:
“聪明又怎样,还不是个哑巴。西廷,你要争气,你该有的东西,可切记不能让给别人。”
尖酸刻薄之下,顾佑远依旧蜗居在花房,双手心无旁骛抚.弄的,只有温室中稀疏的玫瑰。
直到一个不可多得的艳阳天。
花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顾佑远顺着声响望去,看见一位穿着驼色大衣的青年男人,下巴胡茬清晰,极有辨识度的一张脸。
他认得他。
坞港名望正盛的医学天才。
沈小姐口中的“纪医生”。
千金难买他问诊,却唯独愿意任命于沈氏,究竟是谁请他来的,已然不言而喻。
脑海中忽地闪过少女擦过床沿的衣角,馥郁兰花香仿佛还萦绕在他鼻尖。
抗拒的动作缓缓滞下,顾佑远垂下眸,最后将枯萎的花瓣埋进土壤,擦去指间污泥,缓缓起身。
于是那些女佣惊奇发现,脾气古怪的顾少爷竟破天荒的敞开大门,第一次自主的、乖张的,接受诊疗。
纪医生正襟危坐在真皮沙发上,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拧眉:“您的失声已经十分严重。”
“您应该知道,这是心理性失声,再这样不管不顾下去,可能会危及到您的听力。”
无论他说得多严重,面前的少年始终无波无澜,眸光如一滩死水,仿佛这场降于他身上的灾祸,是他与生俱来需要赎清的罪孽。
纪医生的眉心越蹙越深,直言不讳:
“您应该试着打开心结。”
他的话音像是破空子弹,倏地穿过顾佑远清明的灵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的唇色渐渐苍白,手心围紧装满滚烫茶液的杯沿,已然失去五感知觉。
意识仿佛越过时空,回到两年前苍凉的夏天。
那时的他活在顾纶掌心之中,美名其曰说是要磨一磨他的心性,于是力排众议,将他囚禁在诡谲阴森的哥特式庄园。
顾纶的手段太多,甚至切断了庄园所有光源,即便装横再奢靡,也只是一处荒漠。
他沾沾自喜的以为,只要折断顾佑远高飞的翅膀,就能让他臣服。
可没有人想到,少年一身傲骨,竟然宁愿在漆黑的夜晚自二楼窗台一跃而下 ,也不愿涉足腌臜之地。
侍者没能追上他,尖锐的呼喊谩骂灌满顾佑远的双耳,身上擦伤太多,痛得仿佛脚踝的筋骨都要断裂,可他一步也不敢停。
他还有在乎的人,在一处低矮的平房,等他回家。
炙热的风呼啸而过,脚下的土地仿佛都是滚烫的,他不要命的奔逃,感受肺泡即将炸裂的极限,直到甩开追兵,钻进老街,喘着粗气停在一扇陈旧的保险门前。
他如释重负的垂下头,眉梢染上这些时日为数不多的活色,手刚扶上门框,熏天的腐臭却顺着门扇的吱呀声蔓延而出,黑暗之中,顾佑远却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
桌上株天鹅绒早已被晒得枯黄,结着蜘网,无力的耷拉在窗台。
而他的母亲,正扭曲而僵硬的躺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
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碎得不成片,身上沾满了口鼻吐出的污秽物,无数蚂蚁攀爬上去,啃噬着她的身体。
女人失焦的双眼始终紧盯着门缝。
像是知道他会回来。
……
手中的杯盏蓦地落地,碎片四溅,拉回他飘远的思绪。
纪医生的神色却并未在顾佑远的失常下波动,见怪不怪的从胸前口袋取出手帕,递过去:“擦擦吧。”
顾佑远不伸手接,他也不尴尬,只是淡然的收回手,缓慢的逼近顾佑远,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