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长明天(134)CP
这支铁箭的力道极大,竟穿透车帘,擦着秋泓的脸颊,钉在了他后背的挡板上。
王六抬起头,脸色大变。
“布日格……”他喃喃道。
布日格,没错,在北牧军中,能射出这一箭的只有布日格。
这个来自草原的王子,被陆渐春驱逐出三百余里的败军之将,此时离奇地出现在了阳沽的大山中,他拉弓搭箭,在风掀起马车帘幕的那一刻,对准了秋泓的脑袋。
“我要杀了你!”远处的山岗上,布日格嘶吼道。
秋泓怆然转身,他的视线穿过面前厮杀的士兵,落在了身披旧甲的北牧少狼王身上。
“他怎么会在这里?”秋泓失色道。
布日格形容瘦削,半张脸染血,一看便知他已被陆家军追杀至穷途末路,能走到这一步早就是强弩之末。
然而,命运却给了这在阳沽山中迷失方向的人一份厚礼,将南下的秋泓送到了他的掌中。
跟着王六一起回洳州的士卒不多,算上一直随侍秋泓身边的轻羽卫,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人。
而现在,这五十人眼看着就要被这群济河焚舟的北牧残兵赶尽杀绝了。
肩上中了一剑,腿上扛了一刀的仇善跌跌撞撞扶住抱剑下车的秋泓,他跪地道:“部堂,属下的马送给您,您快沿原路返回!”
秋泓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呛得不住咳嗽,他掩着嘴,急声问道:“你手下还余多少人?”
“不到十个。”仇善艰难地回答,“那布日格不知怎地,似乎很清楚轻羽卫的动向。”
“清楚轻羽卫的动向?”秋泓呼吸一窒。
下一刻,抬起头的他看到,两个北牧士兵将一蓬头垢面的男人押上了山岗,一阵风吹过,挡在这人脸前的长发拂起,露出了一张血迹斑斑的面孔。
李峭如。
秋泓思绪凝滞,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跪在布日格脚边的身影。
布日格如愿以偿地笑了,他说道:“没想到吧,秋公拂,没想到吧!他蒙蔽得了别人,蒙蔽不了我,今日我就在这里,让他死在你面前!”
“慢着!”秋泓一把推开了拦住自己的仇善和王六等人,往前走了两步,“布日格台吉,你想要什么?”
布日格听到这声尊称,顿时满脸得意,他一笑,半蹲下身,俯视着红着双眼的秋泓:“如果我说我要你,你会答应吗?”
“部堂!”仇善大叫。
秋泓站着没动。
“部堂,”仇善瘸着腿,快步上前,附耳道,“同知不管之前有没有叛敌,如今已完完全全是布日格的人了。不然,这北牧蛮子怎会如此熟悉我阳沽大山?方才,那些轻羽卫弟兄的暗阵又怎会轻易被破?”
秋泓一怔,目光飘向了低头跪在地上的李峭如。
一个多月没见,李峭如已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他双肩塌陷,脖颈无力,脑袋沉沉地歪在一边,似乎是昏过去了,又似乎还醒着。
秋泓低低地叫了一声:“天枢?”
他的声音很轻,却就这样穿过层层围杀和漫天风雪,把这声呼唤送到了李峭如的耳边。
年轻人稍稍抬起头,看向了不远处的秋泓。
“部堂……”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叫道。
“换!还是不换!”“唰”的一声,布日格突然揪住了李峭如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将脖颈暴露在天地之中,“秋公拂,你这个不择手段的小人,想必也不会在乎他的性命,对不对?”
布日格说着话,已抽出了腰间佩刀,将短刃横在了李峭如的喉头:“用碧罗那妖女来扰乱草原十部的军心,用细作来离间也儿哲哲与可图哈兰,秋公拂,你为了达到你的目的,是不是从来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秋公拂,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遭报应吗?”
秋泓呼出了一口和着冰晶的寒气,他笑了一下,低声道:“我怕,我怕死了。”
这话没有人听见,就连秋泓自己,都不确定他真的在这一刻吐露出了心中所想。但站在他身后的众人却看见,布日格的话还未说完,他们的部堂就已迈出了一步。
“不要!”铜钱儿冲上前,一把拽住了秋泓,不由分说地要把人拖回马车。
“放开我!”
“老爷!”
咚!山岗上忽地传来一声坠地巨响,秋泓睁大了眼睛,就见李峭如骤然起身,迎着布日格的刀锋撞了上去。
紧接着,两人一起从那块巨石上落下。
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但没有人听见。
起初,只是一块小小的雪石自山间滑落,但紧接着,飞快地、如在瞬间地,头顶的山体传来了阵阵颤动。
这颤动自众人脚下而起,顺巍巍山势而来。
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仓皇抬头看去,只见那皑皑白雪如潮水般向下涌来,仿佛千军万马席卷着风、奔腾着浪冲往人间。
天神一怒,伏尸百万,这是比任何战争都要残酷、可怕、令人畏惧的灾难。
雪崩了。
秋泓来不及后撤,更来不及回头去看仇善、王六,以及他的铜钱儿和李果儿,他只来得及抱紧怀中的剑,眼前一切就被茫茫白雪所掩盖住了。
随后,是充斥鼻腔、肺腑以及四肢的彻骨寒凉——他被不可阻挡之势撞下了山崖。
起初,耳边无比嘈杂,秋泓隐约还能听见山石激荡、大雪倾覆时的重击与巨响,还能听见身边的人惊呼与哀嚎。
但很快,什么都没有了,他被埋在雪下,世界失去了声音。
似乎从出生到现在,秋泓从未体会过这样彻彻底底的安静,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他不冷,也不热,但当意识短暂回归后,当剧痛袭来时,他又恍惚间觉得自己已死,眼前的这片白茫就是九重狱与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