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105)
怀雍问:“那您还对他念念不忘?”
父皇茫然地说:“朕从未见过比他更傻的人,他爱的也是个傻子。他情愿爱一个一无所有的傻子,也不愿意爱坐拥四海的皇帝。”
父皇又变得良善起来,变回了那个对他无微不至、关爱有加的好父皇。父皇心软地说:“怀雍,你要是不喜欢待在京城的话,就回家去吧。朕……朕也不能再拦着你了。”
怀雍好笑地说:“我从未去过,又哪里知道哪是我家,怎么回去?”
“朕没想到你会回来……”父皇喃喃地说,“朕没想伤你,朕也不知道朕是怎么了,魔魇有时会附在朕身上……”
怀雍打断他:“父皇,您又谵妄了。”
父皇跟他又说了一会儿关于他家乡的事,翻来覆去地说,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问他:“雍儿,灯怎么都灭了?太黑了。让他们把灯都点起来吧。”
烛火通明的寝宫内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怀雍将身子俯下去,别扭地依偎在父皇身边,轻声说:“天黑了便睡吧,父皇。”
他幼时爱蜷缩在父皇的怀中睡觉,听着父皇稳健有力的心跳声,而那声音眼下正在慢慢变得虚弱,随时都会断绝。
父皇说:“再给朕点上一片芙蓉香片吧。”
怀雍没有离开:“点着呢,父皇。”
父皇又说:“夏天了,御花园里的芍药该开了,雍儿,去给朕摘一朵来好不好?”
怀雍:“儿臣让别人去摘。”
父皇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上他的脸上,沾到温热的泪水,叹气:“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怀雍将自己的脸颊贴到父皇的手心,温驯极了。
父皇抚摸他的头顶,像把他当做是个稚幼孩童。
此时此刻,他们如同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龃龉,又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子了。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和怀雍说。
比如他想问问怀雍知不知道芙蓉香片有问题,比如他还想问,怀雍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希望他早点死。
但他到底是没问。
只要他没问,就可以在这弥留痛苦的时刻自欺欺人地想,世上还是有一个怀雍真心爱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怀雍还拥着他的父皇,一动不动,泪流满面,犹如随他的父皇一起死去了。
……
十月初三。黄道吉日。开祖庙祭祀,昭告天下。
这一日,无风无雨,阳光普照。
作为摄政王,怀雍身着衮冕服,金章紫绶,戴进贤三梁冠,着一身深绛色朝服,率领文武百官,敬奉新皇继位。
而在他身边,作为武官之首的是赫连夜。
作为协助他的报答,赫连夜亦升至一品大将军,与他相似的,穿了一身绛色朝服。除了文武款式略有区别,其余都差不太多。
赫连夜走到他身边,接过礼官递过来的香,与他一同,各自作为文武代表,祭拜苍天神明。
一切结束,天色将暮。
赫连夜单独来找他。赫连夜在笑,这笑意中参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压抑的仇怨,他心满意足地说:“真好,这世间的夫妻成婚都是过之即往的,可我们却不同。怀雍,无论你愿不愿意,今后你与我的名字都会被写在史书的同一页,同一日。”
这或许,也算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了。
怀雍面不改色。
这让赫连夜微微恼怒起来,又故意说:“怀雍,不会再有人像我以前那样爱你了,我以后也不会再爱你。我已经寻好了一门闺秀做我的妻子。你可坐在高台上,看着我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怀雍动了一动,回望向他,不能说完全无动于衷,只是也并不炽热,倒似有几分矜悯。
怀雍整袖,稍作揖身,道:“那,本王祝赫连将军你心想事成,妻贤子孝。”
语毕,边上响来一个脚步声。
一个年轻俊美的侍从来到怀雍的身边,在脸色骤然剧变的赫连夜的面前,颇为亲近地陪他离去。
怀雍能感觉到赫连夜如跗骨之蛆般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他没回头。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过,怀雍还是稍稍想了想,赫连夜实在不驯,到时候,等赫连夜有了第一个儿子,他得下一道圣旨要过来,从此养在身边,如此才可以安心。
第50章 陛下
北漠宫廷。
围帐内,北漠太子正在与他的六叔拓跋弋一道儿看士兵比武,节目演到一半,来了个人给拓跋弋递了封信,拓跋弋当场拆开看完,哈哈大笑起来。
北漠太子好奇地问:“六叔,你怎的这样开心?”
拓跋弋也不避讳他,直接把信给了他。北漠太子不明所以地看了信,看到一半就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齐朝皇帝换人了?那个怀雍还做上了摄政王?!”
他说:“父皇与我说过这个怀雍,说他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若是除了他,南齐天下唾手可得,这、这可如何是好?”
“好!!!”
斗武场上的两个战士并听不见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的对话,他们只专注在眼前的对手,像是一只充满血性的野兽,做着不死不休的缠斗。正打到精彩时分,鲜血迸溅,叫场边的观众亦看得情绪高涨,高声喝彩。
北漠太子察看六叔的脸色,看半天,却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有在担心的情绪,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自上回遇刺以来,六叔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击,一直郁郁寡欢,百无赖聊,而今天他竟然看到六叔的眸中恢复了神采。
他好像听见六叔说了一句:“不愧是怀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