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65)
卢敬锡撩开下衫,熟练跪下,背却笔直:“孩儿不敢。只是希望娘再等一等,求求您,再多等一等。”
他艰涩自嘲地说:“我、我在整理了。”他也说不上究竟是在整理什么,继续说,“娘,请再耐心等,春宴以后,等他们都有亲事了,我就听从您的话,择一名门淑女传宗接代。”
回到自己院子。
桌上一片还是怀雍离开时的模样,卢敬锡特地交代了丫鬟不要整理。
卢敬锡将怀雍用来擦手以后随意丢在一旁的帕子拿起,取来一张没用过的纸包好走进里屋。
在他书房柜子的最深处,有个上锁的箱笼,早些年从小的换成大的,拿取十分不方便,他轻易也不会动。
打开箱笼。
里面乱中有序地放了许多东西。
乍一看没一件值钱玩意。
抄到一半写错字扔掉的草稿,干枯发黄的草编的手环,一片落叶,一小枚桃核……这都不能说不值钱了,这全是普世意义的垃圾。
其中有件绫布里衣。
正是当初怀雍在他家留宿那一夜穿的。
他拿起来摸了又摸,嗅问,已经没有怀雍身上的香味了。
是的。
这一箱子全是怀雍无意中遗留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舍不得扔。
不知不觉这些年就留了这么多。
怀雍给他的那几分若有似无的情丝就这样缠着他,一缠数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似乎只是随着他们少年时光的离去渐渐散了。
他一直理不清,或许以后永远也理不清了。
舍不得又能如何?
世上所有人这一生大抵都是学会舍得的一路。
第28章 拿胎
春祭。
宝泉寺。
怀雍到时,穆姑姑正在后山上与几个小比丘尼一道采茶叶。
宝泉寺是个尼姑庵,专供女性出家修行。
佛教从百余年前传入中土,但直到近几十年来才盛行开来,全国上下无数的庙宇被纷纷修建起来。
其讲求众生平等,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皆可遁入空门,但是,在正式出家以前,寺庙会根据各人所捐献的钱财决定他们今后在寺庙获得怎样的生活。
穆姑姑是宫廷女官出身,虽说她本人没有后人,但她可是当今皇帝的乳母,入庙之前还赠予了一大笔钱,是以,她完全可以在宝泉寺享有养尊处优的清修生活,不必干这些活计。
望见怀雍在山脚下时,用一块蓝布巾帕包着脑袋,又在上面戴了竹笠的穆姑姑在怔神过后,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穆姑姑要换了衣服再接见怀雍,怀雍怕她麻烦,说不用。
但穆姑姑坚持要这样做:“出家人是方外之人不假,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我这辈子这样子过惯了,你不让我做,我反而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
穆姑姑一头的青丝都剃光了,她原本头发很是浓密,如今只剩下一些青色发茬的痕迹,换上一身干净无尘的玄衣,再来见怀雍,她带了一小瓷盅的茶叶,沏给怀雍喝:“茶是今年我们自己种的茶,水用的是山上的清泉水,你尝一尝。”
怀雍品过茶,放下杯子。
尼姑庵内院是不可以让外男进入的,主持为难地表示,光禄大夫大人可以小小破例,但也只能在白天,开着门说话。
怀雍便不进内院,只在外院的茶室和穆姑姑说话。
远处藏了几个凡心未净的比丘尼,不太熟练地向他投来窥探的视线。
清雅俊秀的怀雍正是当下世间推崇的美男子典范。
房门大开。
清爽的穿堂风拂动怀雍鬓边落下的几绺碎发,身畔窗外是被雨打了一夜的白海棠,薄薄的花瓣被雨浸湿透,天光下呈现出玻璃般半透明的色泽,稍显憔悴但仍然美丽。
穆姑姑和他说笑几句,意识到怀雍此行别有他意,她略有些失落,想了想,好声好气地说:“你父皇心底是疼爱的,若是有争执,不要跟他置气,无论多大的过错,只要你愿意跟你父皇低头,想必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怀雍一愣,明白穆姑姑的潜台词是,是以为他和父皇吵架来请她做和事佬,未曾深想,他已下意识地出言反驳:“我没有惹父皇生气,这事跟父皇无……”
——这事跟父皇无关。
怀雍原想这么说。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反应过来,并非完全与父皇无关。
要是他真的怀孕,要是他与赫连夜的私情暴露,或许不止是赫连夜,连他自己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他来找穆姑姑,是希望穆姑姑帮他看一看自己的脉象如何。
一来,穆姑姑是世上少数几个知道他身体情况的人,既深得他的信任,也不至于大惊小怪;二来,父皇也很尊敬穆姑姑,他也是穆姑姑养大的,就算到时被父皇问起来了,也能敷衍搪塞过去。
正在怀雍犹豫之际,穆姑姑终于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气味:“你什么时候爱用浓香了?身上的麝香味好重。”
寺庙中到处都点了檀香,所以她没能马上就发现怀雍身上的香味变了,此时才后知后觉地闻到。
穆姑姑感觉不对劲地紧皱眉头。
后宫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鬼蜮伎俩,譬如麝香,平时用无甚大碍,但要是对于孕妇,用料重了或至滑胎。
她以前是专门伺候主子生产和养孩子的,对诸多忌讳了然于心。
怀雍在桌上握住穆姑姑的手,难以启齿地说:“穆姑姑,请您帮我把个脉吧。”
他特意穿了宽袖的衣服。
穆姑姑停顿片刻,才把手握在了他的手腕上,她低下头,静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