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98)
杜公公上前关切道:“怀大人这一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吧,回来就好,皇上听说您要回来,身子好了许多,原本连坐都坐不起来。他说您不想进宫,便自个儿起身去您的宅子里等,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了,您最喜欢的下人一应给您留着呢。”
怀雍冷冷扫了他一眼,像是一点儿也不为他的应承所动,说:“我在外面过得很好。你也不用称呼我为‘怀大人’。”杜公公听到这,心里正一咯噔,又听怀雍说,“还是叫我‘雍公子’吧。”说罢,放下了帘子。
压帘的玉坠子摇晃不定。杜公公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慌恐惧,尤其是,方才怀雍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皇上,让他毛骨悚然。
最后一缕日光沉下地平线,月还未升起,零散星芒闪烁在天际。
一身布衣,毫无金玉之饰的怀雍到达宅邸,宫灯已经点起,将他前往正院的道路照得明如白昼,两旁花团锦簇,仆人们跪迎他回家,恭敬地为他打开最后一扇门。
父皇身着一身黄间紫的皇帝常服,壮硕的身材瘦的只剩一副空荡荡的宽大骨架,已经连坐正的力气都没有了,歪斜得倚着一只玉枕,满头的头发也全白了。
一年未见,再见到父皇,怀雍觉得有些陌生。
这是父皇吗?怀雍一时间竟然不敢认,他忽地想,……父皇原来有这么老吗?
怀雍停在跨过门槛前的最后一步。
父皇灰暗浑浊的眸中蕴着温情,遥遥望向他,对他说:“雍儿,是父皇不好。回来吧。”
怀雍曾经设想过再见父皇会是怎样的心情,可如今真见到了,还是出乎意料。
他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在决定要回来之前的每天晚上,他几乎天天都要做噩梦。很神奇的是,当他启程返回的第一天,却睡得很好了。
他想,或许他还是会害怕。
或许他在父皇面前,永远是那个怯弱胆小、如履薄冰的雍儿。
或许他做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或许他会丢掉性命,或许他会被囚禁在建京皇宫,不得自由。
他会恨父皇吗?还是依然畏惧?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不知怎的,看着眼前的父皇,怀雍想起和尹碧城在路上遇见过的一条狗,一条遍体鳞伤、苟延残喘的野狗,倒在路边,用渴求又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真可怜啊。
那时怀雍是这么想的,如今也是。
怀雍阖上双目,他前半生一切与父皇有关的富贵荣辱、爱恨情仇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而过往的那个怀雍在他的记忆中也仿佛变成了个陌生人,那个幼稚软弱的孩子已被他丢在身后,他可站在彼岸,冷眼旁观。
“父皇,隐鳞回来了。”
怀雍莞尔一笑,道。
说完,他跨过门槛,不疾不徐走向了大齐皇帝,他的父皇。
第45章 陪葬
怀雍回来了。
在初夏一个寻常日子。
久病不起的皇上龙颜大悦,开了皇宫私库,又往怀雍府上赐了不少好东西。其声势浩大,让人就算不想知道也不行。
听闻,怀雍回来那天,皇上在他家留住了一晚,父子俩彻夜谈心。
第二天,怀雍回了宫,在父皇身边侍疾。
大齐以孝治天下,官员在父母生病时本就有丁忧之假,而怀雍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皇帝养父。
过了一段时日,昔日师友们陆陆续续给他写信,关心他近况如何,抑或是叮嘱他保重身体云云。
把朝廷、南齐、北漠、整个天下,全都搅得天翻地覆了,这父子俩似乎又和了好。
如今,怀雍没回去应卯,官印官服搁着,日日着一身常服出入皇宫。
今天也是一样。
怀雍乘御辇进皇城,在宫门口处不停,直入帝宫。
到宫门口处才下来,又换一顶软轿。
他以前进宫还没这么繁琐,也是得按规矩需要下车步行,回来以后父皇给予他更多权限。
说是这样,怀雍看看这些抬轿子的,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侍卫,心里也有个数,这是保护,也是监视,父皇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跑了。
到了帝宫,父皇正等他过来一道用早膳。伺候着吃过了饭,再去御书房。
书案上垒了一堆奏折,还没批阅,都得读过去。白天父皇还能戴西洋眼镜看字,等到了晚上,就算戴眼镜了也累眼镜,他便会闭目养神,让怀雍代念奏折上的内容。然后问怀雍怎么回复。
怀雍也不惶恐,坦然答之。
怀雍几乎不用教导。
他本来就是在内阁长大的孩子,这些内容在他成长的呼吸之间就学会了。
办完一切公务后,父皇会在亥时前就寝。
他睡眠不好,御医开了各种药方子,但他还是难以入眠。先前怀雍不在的日子里尤其严重。现在怀雍回来以后就好些了。
怀雍为父皇点上太医院那头新制的宁神香,这种香听说用了外国传来的芙蓉香片,即便是断骨残肢的人闻了也能止痛。父皇用着极好,现在天天都要用。
一切妥当了,怀雍便告辞要出宫回家去。他不想住在皇宫中。头一回这么说,父皇问他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害怕,父皇之后就没再说别的。
放是会放他回家的,不过在这之前父皇总会把他拦下来,拉着让他陪在床边说一些话。
许多不是怀雍爱听的,他会不耐烦,打断告辞回家,换着话题说了几次,有次说到怀雍生父的家乡,怀雍静下来听了良久。从那以后,父皇便每天和他说两段。
“你父亲也是齐人,以前战乱时,他的父母长辈带着他,举家逃去了东边,在一个海边的村子里定居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