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梦入罗帐(61)
他们本不会有交集,但赵疏想不到,偶然的一次,这位身份尊贵的小公子发觉他在琴艺上极具天分,竟不顾二人身份上的云泥之别,问他想不想跟他学琴。
彼时谢泠舟年纪虽小,性情已十分淡漠,但教他学琴时耐心十足,只是他们的关系仅限于伯乐和马,教琴以外的时候,甚至连点头之交也算不上。
江家出事后,赵疏在外流亡,凭着琴技四处谋生,又过两年羽翼渐丰,他只身来到桂林郡,作为一名琴师游走权贵间。
教崔寄梦广陵散时,他琴艺还未纯熟,靠的还是谢泠舟所授内容。
如今崔寄梦每次弹广陵散开头都会错两个音,正是因为谢泠舟少时琴艺欠缺火候,总会错两个音,赵疏学琴时跟着弹错了。
传到崔寄梦这里,便也错了。
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赵疏暂放回忆,问他:“您既认出在下,是要秉公执法将我这漏网之鱼下狱么?”
他还是像多年前一样,对谢泠舟用敬称。谢泠舟不予回答,反问:“在你心里,我是那等无情之人?”
赵疏苦笑,“并非信不过您,但案子已经定了下来,和江氏有关之人扯上关系终究不妥,公子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谢泠舟一向不喜自白,尤其不喜同旁人证明自己情谊深浅,他更喜欢直接去做,开门见山问赵疏:“半年前在江左督军府查旧案线索的是你的人?”
“江左?”赵疏神情变得凝重,“我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这些年穷尽全力,也只能勉强靠在权贵之间游走探查。”
听他此话,谢泠舟亦蹙起眉,沉吟良久,“那会是何人?”
是二皇子的人,还是其他势力,他们的目的是翻案,还是将罪名彻底坐实?
赵疏亦陷入思忖,即便知道谢泠舟秉性高洁,不会落井下石以谋利,但人心易变,他难免担心他倒戈相向,试探着问:“在下那名暗探,可是在您哪儿?”
“是,但他一切无恙。”谢泠舟收回思量,“即是你的人,明日我便使人放了他,但长公主府这边,”
赵疏忙表态,“您大可放心,我接近殿下也不过是想便于靠近其他权贵,并未牵扯殿下,若您担忧,我今后会远离殿下。”
“不必。”对于他那母亲,谢泠舟并不担心,“殿下只要不涉此事,便不会受影响,必要时,长公主府琴师这个身份可略作遮蔽,只是有一事。”
他看着有点苦恼,似乎在纠结。
赵疏忙道:“您但说无妨。”
谢泠舟竟梗住了,良久才淡道:“崔家毕竟受那桩旧案牵连,表妹又是一个闺阁少女,若无要事,还是少与她往来,以免牵连无辜。”
赵疏没料到是关于崔寄梦的,低下头笑了笑,“这是当然,她是您的徒孙,我自然要为她着想,其实今日她来找我,是为了您。”
“为我?”谢泠舟倏然掀起长睫。
赵疏自他眼底窥见一丝无措,了然一笑,“她说您对她有恩,想送您一把琴,便来求我替她斫琴。”
谢泠舟置于琴上的手动了动,扰乱琴弦,琴音如涟漪散开。
一个时辰后。
与赵疏叙完事,谢泠舟立于琴馆前,不断回想方才赵疏说的话。
崔寄梦打算给他送琴。
并且很心急。
思绪往后游走,到昨夜梦里,谢泠舟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今日他穿鸦青色,的确是受梦里影响。
巧的是,方才见面时,崔寄梦的目光亦落在他前襟。
她在慌乱。
伸手触摸颈侧的动作也很心虚。
除去幼时几年,谢泠舟鲜少做梦,但自从救起崔寄梦,便频频为梦所扰,此前那个荒谬的猜测再度浮上水面。
从最初的“别叫”,到佛堂,再到她今日怪异的举动。若说共梦一事离奇,难道这一连串的巧合就不离奇?
他依旧不信鬼神,却开始想审慎看待那些常理无法解释的怪事。
抑或说,他渴望这怪事的存在。
谢泠舟不愿细思,只有一个念头,要确认是否只有他做了这些梦。
若是,就戒掉。
可若不是呢?若崔寄梦当真和他做一样的梦,在梦里抵死纠缠过。
他要如何?
一个荒唐念头一闪而逝,谢泠舟还未来得及捕捉,崔寄梦回来了。
远远的,崔寄梦就看到了他。
没想到早先谢泠舟说等她,是真的在等,而不仅仅是为了吓唬,好让她乖乖听话按时回府。
他居然真的在操心,她不敢置信,总觉得这不是她认识的大表兄。
她不敢置信,“大表兄?”
谢泠舟淡淡看着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虽并未转身看她,却准确地从她试探的语气里捕捉到那些诧异。
他话里带了些无奈:“是我。”
长公主慢悠悠上前,把人轻轻推到他跟前,“喏,人母亲可是给你还回来了,快领着她回家吧,省得谢太傅知道了要说本宫带坏你们谢家的人。”
“今日多谢殿下招待,我先回去了。”崔寄梦生涩地道别。
马车前,采月正等着她,见她和谢泠舟一道过来,知道这位大公子帮了主子的事,对他十足的恭敬。
待她上前要扶崔寄梦上马车时,大公子已先她一步。
采月印象里他们不熟啊。
但两人都很自然,谢泠舟从容自若,崔寄梦乖顺温柔,好似一位兄长扶掌上明珠的妹妹上车。
马车上,崔寄梦怔怔看着方才被谢泠舟扶过的手心,大表兄是守礼君子,扶她时隔着一层帕子。
但一层帕子只能挡住旁人的遐想,阻隔不了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