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芳狄斯圣歌(42)
他没有撒谎,因为他回答的并不是假设性问题。
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和王子殿下拥抱在一起,那对花儿般的红唇正不断地亲吻着他的耳垂。
天上飘起鹅绒大雪,黑色中多了几抹刺眼的白,塔齐欧仿佛看到了莫里斯衰老后的样子。
在他的认知里,无论人类年轻时的头发有多漂亮,到老都会变成干枯的银白色。
塔齐欧希望,自己能和莫里斯拥有相同的银白色。
“你是我灵魂里选中的那个人。”他提前听到了第三幕第二场哈姆雷特对霍拉旭说的一句台词,“我会把你珍藏在我的心坎,我灵魂的深处。”
※
这天夜里,塔齐欧收到王子传令前往城堡厅堂。哈姆雷特已经安排好伶人,要在国王面前演一出戏。
“其中有一场的情节跟我告诉过你的我的父亲的死状颇相仿佛,”王子殿下凑近道,“我要请你集中你的全副精神,注视我的叔父……”
其实不用观察塔齐欧都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但为了不引起怀疑,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况且这件事并不会波及霍拉旭的人身安危。遵从王子吩咐,他在观众席找了个位置。
刚坐下,一行人步入厅堂。
塔齐欧转头望去,丹麦国王克劳狄斯是他们在巴西图里亚苏遇到的葡萄牙殖民者安东尼奥·多斯桑托·席尔瓦,他牵着王后格特鲁德——弗朗茨公爵的手。身后是御前大臣波洛尼厄斯的演员路易斯·尤加特,和一朵叫奥菲利娅的水仙花。一胖一瘦那两个海盗也来了,塔齐欧猜他们扮演的是那两个受国王唆使接近哈姆雷特的朝臣。
高音笛奏乐,开场是一段哑剧:
国王与王后来到花坪亲热,随即王后跪地宣誓,以表忠贞。待国王入睡,王后悄然离去,一蒙面人上台,取王冠吻之,将毒药注于国王耳内,逃离现场。王后归来,见国王毙命,遂伏地恸哭。下毒者带领三四人返回,故作悲痛。其余人掩国王尸体离去,下毒者向王后赠礼求爱;王后先作百般不愿,后允其请,与之携手下台。
塔齐欧不经意瞟向右前方,莫里斯正躺在水仙花的两个腋芽中间。
“只要你做给他看什么,他也能给你解释什么,”修长的食指拨弄花蕊,“只要你做出来不害臊,他解释起来也绝不害臊。”
“殿下真是淘气!”纳西索斯叫道,用叶子将那只放荡的手打到一边。
左后方的观众:“……”
算了,这两个家伙的互动没什么好看的。
伶人致以简短的开场词后,演出正式开始——哑剧基础上的有声与细化:
“……女人的忧伤像她的爱一样,
不是太少,就是超过分量……”
“……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
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
事实的结果总难符所料……”
……
“爱人,你且去;我神思昏倦,
想要小睡片刻。”
“愿你安睡;
上天保佑我俩永无灾悔!”
台上在演戏,台下在看戏,剧本外面的两头串戏。塔齐欧没有去留心那位正向哈姆雷特询问情节的国王,他的目光全在正前方——路易斯·尤加特的后脑勺上。
按照剧情走向,这场演出进行到一半,国王大发雷霆放火烧台,哈姆雷特被王后叫到寝宫谈话,大臣波洛尼厄斯躲帷幕后偷听,被正在气头上哈姆雷特当成国王一剑刺死。
塔齐欧展开纸条——
角色关乎演员。
意味着倘若波洛尼厄斯死了,路易斯·尤加特也会死吗?要真是这样,那未免也太荒谬了!被卷进来的只有他自己,其他人没理由受到牵连。
没准这就是个唬人的噱头。塔齐欧看着自己粉润柔软的掌心,忽然他意识到:这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活的。
是啊,哈姆雷特身上的气味、温度,以及皮肤的质感,可以说与莫里斯如出一辙。
他不是纸上的文字,也不是海市蜃楼——他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拥有真实血肉的立体动物!
对于自己,站在塔齐欧的角度,他冒用了霍拉旭的身份;但站在霍拉旭的角度,他占据了塔齐欧的身体。其他人没有被卷进来,只能证明他们的灵魂停留在外面,不代表他们的身体没有被剧本盗取占用!
就像河豚不知道饵料下是致命的鱼钩,尚未出世的婴儿不知道它的妈妈即将流产。
《哈姆雷特》舞台剧可以排练无数场。
但剧本里的人物……
只能活一次。
而他,霍拉旭,一个王子身边的小角色。
他不是观众时常挂在嘴边的哈姆雷特,也不是给予众多诗人、画家灵感的奥菲利娅。
他甚至都不能成为故事悲剧的一部分。但现在,只要他动动脑筋,就有几率——改写在场所有人的命运。
虽然剧本里的波洛尼厄斯是个心术不正、阳奉阴违的小人,可说到底他也罪不至死。
更何况,他是整场悲剧的源头——奥菲利娅发疯,雷欧提斯被国王煽动利用向哈姆雷特复仇,都和他的死脱不了干系。那假如他不死,后面的一切是不是就可以直接被扼杀在摇篮里?
“王上站起来了!”
水仙花惊呼,每片花瓣都竖立起来。
一座皆惊,唯有莫里斯冷眼旁观。
“给我点起火把来!”席尔瓦怒不可遏道。
周围乱作一团。台下的点火、台上的尖叫,有人忙着看戏,有人忙着回避。
王子殿下则趁乱带塔齐欧退离火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