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大人,你不明白……”李大根一手捂住腹部,皱紧眉头,努力地把话说完整,“你这样的官……太少了……实在是太少了!我李大根,就从来没见过……我的前辈工友……顾伯,曾经对我说,天下的监事都是一样的……都是像杨文虎那样的……所以,做工匠的,就只有忍,像老黄牛一样忍,任劳任怨,昼夜不息,做一天工……吃一天饭……不要想那么多……”
“可是……”李大根抬起头来,眼睛中闪过一抹亮色,他望着站在台子上的周元瑢,目光充满希望,“周大人不一样!周大人教给我们……很多道理……怎么样才能更省力地……运输重物……怎么样在降落的时候……保护自己……我们头一次知道……自己在做的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排水管道……到底能改变什么……做工的时候……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苦力……开始感觉到……咳咳咳咳……”
李大根捂住嘴巴,脸色更加苍白,他的气息实在太弱了,几乎无法在风中站立。
王友德连忙上去,扶住了李大根:“大根哥,你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你什么意思!”
“对!”一众粗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周围的不少工匠,已经发现了杨文虎逃脱,他们看到周元瑢在跟杨文虎说话,便停下了追打的步伐,只是不远不近地围上来,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
听到李大根说的话时,大家心**鸣格外强烈,再也忍不住了,方才有了突然之间的轰然赞同。
“周少监,我替大根说吧,”说话的人是金老三,就是和李大根一起拖排水管道的大哥,“自从在周少监手下做事,我们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以前挨着鞭子抽,在坑道里没日没夜地干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是头老黄牛,不,连老黄牛都不如!老黄牛至少听不懂人话,不用受那些小吏的辱骂。”
“对!周少监!自从跟着你干活,我们心气儿都高了,觉得自己不仅是个人,而且还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京城排水管道铺设,没我不行!以后还可以给子孙后代吹牛,说你们今天享的福,都是爷爷当年造下的基业!”
“以前不知道手里做的活儿是什么,想来是给大老爷们享受的,与我们这些苦命人也没什么关系,直到跟着周大人做事,才知道原来我们做的事儿,就是给我们自己造福呢!这大管子往地下一埋,以后就再也没有下雨天过不了街的事儿了!井里打上来的水,也不会又黑又臭了!”
“大和尚庙前面那条街,就像天上仙宫里玉石铺成的地板一样!我听说那也是周大人修建的工程。想来我们跟着周大人这样神仙似的人物一起干活,立下不少功业,将来也可以齐齐升天呢!大家伙这干起活来,也更有盼头了!”
众工匠七嘴八舌,围着周元瑢说个不休,李大根被他们围在中间,两只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他想说的话,他倒不用那么费力吧啦地向周元瑢陈述心情了。
不过,这些还不是李大根最终想说的。
大家发散了一大堆,李大根也缓过来不少,他抬起手,示意大家静一静。
“大家等一等,听我说一句。”李大根缓了口气,道,“我以前是卑贱到尘埃的人,没想过能遇见周大人这样保护我们工匠的官,我的意思是,今天我们打伤了这个姓杨的狗官,恐怕会给周大人惹上麻烦,姓杨的一直嚷嚷着,要把这笔账记在周大人头上——”
李大根说到一半,周围的工匠们一个个都恼火地把袖子搂起来了,灼灼目光盯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杨文虎,这个姓杨的狗官,竟然还想诬陷周少监,简直不可饶恕!
“不如我们将他打杀了!”一名皮肤黝黑的工匠叫道,“我们一起打杀的,我们一起去顶罪,和周大人没关系!”
“就是,死人就不能说话了!杀了他,看他去哪儿告黑状!”
“杀了他!杀了他!”
眼看着工友们又群情激动起来,一个个要上来踩死杨文虎。
杨文虎两手抱头,这时候也不敢再跟周元瑢放狠话了,连连求饶:“好汉,爷爷,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我不是那意思!”
李大根又一抬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动,听他把话说完。
“我是这样想的,就这么打杀了他,未免会给周大人惹上嫌疑。”李大根道,“周大人前途无量,不可以被这些小事玷污了名誉,将来周大人登上了更高的位置,才能造福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所以,我决定——杨文虎就由我带走。”
“大根,你这是要干什么?”
“大根哥,你不会是想……”
工友们从李大根眼神中,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这样落人把柄的话不必说出来,只要大家心领神会就可以了——
李大根打算把杨文虎带到荒僻的地方,悄悄地处理掉,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如果官府要追查此事,李大根便离开京城,逃到别处去。
“我家里也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弟弟,还请大家代为抚养了。”李大根毅然说道。
眼看着众工匠已经在自己面前谋划怎样杀了自己再脱罪,杨文虎吓得直哆嗦,嘴里胡言乱语起来,爷爷奶奶地乱喊。
“大家放心,大家的仇怨,我也会好好地报复在杨文虎身上,什么用铁鞭子抽,用棍子打,从高处一脚踹到坑里,这些我都会叫他享受一遍,”李大根脸上浮现出朴实的笑容,复仇能够给人带来巨大的快乐,一想到杨文虎在自己脚下痛苦求饶,李大根就觉得,这一辈子做逃犯,也值了,“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叫别人受了什么罪,就该有自己也经受一遍的觉悟,报仇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还有什么意思呢!”